「某個晚上,一名13歲女生坐在電腦前,在搜尋器中輸入『最佳的自殺方式』,想像着不同死法的痛苦程度,她深信死亡才是唯一的出路。」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才會在網上寫下如此一段自白?記者追溯文字的源頭,發現來自插畫家藍夢的手筆。
「一位女生緊握原子筆,往同學的臉龐上插下去,鮮血飛濺。」「廁所中,女生抱着水喉向廁格注水,令如廁中的同學滿身濕透。」藍夢的插畫故事《花花日記》記錄了十多個在香港發生過的校園欺凌畫面,畫中的受害人叫花花,頭頂掛着一個箭靶形的髮夾,象徵她經常成為了欺凌的目標。欺凌者「莊莊」外表強勢,頭顱背面有一條拉鏈,代表了她對自我的封鎖。「我發現,很多時欺凌者都會以展示強大的形象來掩飾自己的脆弱。」這些插畫內容,部份是來自藍夢朋友或新聞,更有一些是她的親身經歷,「有時候我一邊畫一邊哭,為他人經歷的欺凌事件心痛,同時觸發了我的回憶和心酸。」
藍夢以「害羞和被動」形容初中時的自己,性格令她朋友不多,中一那年難得認識到兩位同學,每天黏在一起,放學後三人行逛街,回家看電影,不亦樂乎。某天上午,藍夢如常回到課室,卻發現本來放在座位抽屜中的課本散滿一地,有幾本更不翼而飛,換來罰企和留堂。被老師懲罰時,兩位好友竟然在偷笑,藍夢憤怒又無奈,後來從同學口中得知二人是始作俑者。自此,藍夢在校園內開始受盡欺凌。在藍夢眼中,好友A成為了班內的惡勢力,同學們都聽從她的說話幫忙「睇水」,向兩人報告其行蹤,繼而把她絆倒在地上。午飯時段,她們在藍夢進食中的飯盒上吐痰,令她多次餓着肚皮上課。後來,她情願每天捧着飯盒,躲在廁格中吃。
「同學們無時無刻都在罵我,上課時也不例外,他們會低聲罵:白癡、蠢才、癲婆、姣婆……老師們沒有察覺。」欺凌者們很喜歡見到藍夢難過的樣子,所以她每天裝作「正常」來隱藏自己的情緒。日復日,如此生活維持了整個學年,藍夢卻不敢向老師提起半句。藍夢曾目睹校內其他欺凌事件,但老師的處理的方式加劇了欺凌者的行為,為求自保,她選擇讓事情丟淡。向家人求助時,他們卻認為那只不過是孩子之間的相處,「他們說這些事情每人都會面對,很快便會過去了,當時我真的不知道可以找誰傾訴了。」外在的傷害能看得見瘀傷、流血,但精神上的傷害誰也看不見。
欺凌事件開始時,藍夢已在思考是否自己做了錯事,直接向「好友A」詢問不果,藍夢偶爾在廁所中聽到「好友B」跟其他同學說自己壞話,她的一句「今次成功了」令藍夢明白到,這都是B的計劃──只為了可以完全佔有A。回想起來,令藍夢最難過的並非種種欺凌行為,而是被朋友背叛的感覺。
欺凌事件令藍夢無心向學,學業成績由全級頭三十名跌至最後幾名,中二留級一年,學校社工建議她退學報考技術型學校,終結了兩年半的欺凌時光,但藍夢自此隱蔽在家四年。
藍夢日夜顛倒地躲在房間內打機,每日只睡兩三小時,一覺睡醒,見到遊戲中的隊友全都上線,她便感到安心,「現實中的人很虛偽,虛擬世界中的朋友給予我很大安全感,因為彼此之間不需要負上責任。」
每天把自己鎖在房間之中,藍夢還會用錫紙把窗封起來,「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很危險,充滿爭鬥。」家庭關係冷漠,家人們拍門叫她離開房間,藍夢只感到不被明白,只會待家人不在家時才出房門。回想在房間中的四年,藍夢覺得自己曾經有過情緒問題。她會不受控地大叫,無論吃飯還是睡覺都會無意識地哭泣,偶爾自殘,也曾經出現過幻聽,「自從開始被欺凌之後便不斷聽到被人罵的說話,無論是否身處學校,或者身邊有沒有人也是如此。」日積月累的情緒令藍夢想過一死了之,於是在網上尋找自殺方法,最後還選定了以上吊方式了結。在為自殺作心理準備的期間,藍夢幾次突然休克,撞到頭部、耳鳴、出冷汗,無人知道也沒有求醫,可幸的是,幾次休克的經歷令她能想像到死亡是怎樣的一回事,間接令她放棄自殺念頭。
藍夢上網查資料發現,休克原因可能是因為長期日夜顛倒的生活,再加上一直玩開的線上遊戲熱潮減退,令她決定將興趣轉到畫畫上。這從小到大的興趣改變了藍夢,畫畫成為了她的情緒出口,內心變得平靜。感受到身體和心靈上的改變,藍夢感慨說:「人生就只剩下繪畫可以支持到自己了。」依靠網絡來不斷練習畫畫兩年,藍夢感到要畫得更好,便需要請教老師,令她萌生離開房間的念頭,於網上報讀繪畫課程。
四年沒有離開過家門的她,出門前一晚緊張得不得了,不斷想像街上充滿人群的環境,預先執拾好工具與畫作,準備向老師請教。
「那是一個下午,每一絲陽光都十分刺眼,我不停流眼水,有時幾乎開不了眼睛。街上的環境很陌生,已不再是我所認識的世界了。」四年來沒有看新聞也沒有接觸過外人,藍夢印象最深刻的是發現大家的手提電話型號都已不同了。
採訪當天,藍夢相約好朋友嘉恩在漫畫店相見。由中二認識至今,嘉恩對藍夢第一印象是其花名「紙片人」,那是藍夢中學時在別人眼中又白又瘦的形象。嘉恩笑說:「她當時真的沒有朋友,哈哈!」個性開朗熱情,跟身旁的藍夢一凹一凸,「那時她坐在我前面,跟她聊天時,說話多數是我講九成,她講一成吧。」在嘉恩眼中,這位說話眼神閃縮,從不直視他人的同學令她十分好奇,二人因同樣喜歡看漫畫而成為了朋友,但藍夢總把內心感受收藏的個性,令嘉恩從不知道她被欺凌的感受,「每次問她的感受時,她只會以『哦』來回應。」嘉恩續說:「她上課時經常畫畫,當時純粹覺得她很喜歡畫畫,後來才知道應是因為欺凌事件所以用來逃避現實。」
畢業後少了見面,嘉恩在每年聖誕和藍夢生日時都會寄卡問候,但全部石沉大海毫無回音,堅持了好一段時間,才令藍夢敞開心扉,「被她感動了,開始被動搖,原來世界上也有可信任的人。」十年過去,藍夢在最近三、四年才向嘉恩分享一切的經歷,嘉恩形容:「從前的她像一個密封的盒子,密不透風,現在更像一個陽光明媚的房間,有窗口穿透着陽光。」
用藝術方式將過往黑暗的經歷呈現眼前,藍夢多年後終於沒有逃避,更希望《花花日記》可以陪伴同路人,讓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她堅信,繼續創作下去是對十年前的自己的一個交代,也是疼錫小時候的自己的一個方法。「藍夢」這筆名,背後有「藍色的陰影,承載着無盡的夢想」的想法,陰影代表着過往的哀傷,哀傷成就了夢想。藍夢帶着這份哀傷,開拓了一條藝術路,只為告訴我們:我們都不應該去害怕哀傷。
記者:黃曉楓
攝影:潘志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