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的玩具 - 杜杜

西西的玩具 - 杜杜

「我的玩具」是西西新近的專欄結集;書裏面的「我」最接近作者本人的聲音;作者和讀者藉此素面相見。西西小說和詩篇裏面的「我」,即使寫的是最個人的經驗事物,依然和作者保持了一段距離。像自傳性極高的「看足球 港島吾愛」裏面的「我」,依然是文學的詩意的聲音。散文之中,即使是「上學記」,寫的時候亦姿態端莊優雅。倒是「那雙明亮的眼睛」直接真摯。

黃麗群有這樣的評語:「『我的玩具』 ……每篇千餘字,語言安靜,隨起隨收,但也不覺突兀或不平衡,有種天然的陣勢,這是筆鋒已入化境,你若跟他談起承轉合就顯得無比蠢笨了。」更有趣的是文中還融入了一些廣東俚語,像「小學鷄」、「七老八十」、「毛公仔」、「廣東話真是非常生猛」。西西說自己特別喜歡「我的玩具」,相信部分原因是寫的時候隨意。西西在書中有提到合格不合格的問題,又稱可以視「不合格為破格」,這樣一來,寫的和看的神經都立即便鬆弛下來了。玩的精神就在於無所為而為,它的本身就是目的,而且最忌自覺。正如西西在「眼睛」裏面說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透過浮動的光去捕捉時間走過的痕跡,比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更早洞見時間的維度:「但是他不自覺,因為他是藝術家,不是物理學家。」 西西毫不掩飾地打正旗號曰「我的玩具」,玩得坦白暢快。西西在接受「聯合文學」訪問之際曾經說過:「張岱那本《陶庵夢憶》,寫的分明是各種玩藝,卻先自告解,要逐一懺悔。這本書,卻是晚明小品的典範。」這樣藏頭露尾的,反而變得虛偽。西西認為玩具和小說是一事的兩面,如果要認真賞玩,需要極大的專注。這種專注也就是注意力的轉移。在「哀悼乳房」裏面,書中的主角在獨自候診之際,將四本「包法利夫人」的中譯本攤開來比較研究,那就是精神的提升和轉移,藉此忘憂。

西西說:「好的玩具,可以養志,可以勵志。陶淵明的桃花源不知外面的世界,正是抗議外面的世界,一個異托邦的地方,在那裏,你不是神仙,你還得辛勞耕作。」西西又說:「回望你的一生,生活在這小小的星球,經過許多世代的演化,宗教的、民族的,種種紛爭,何曾停止過?暖化、污染、疾病,其他物種逐一滅絕,你以為人類真有進步嗎?這麼想,你會問:甚麼不是玩具?」這倒有點叫人聯想到「百年孤寂」中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過盡千帆之後埋首將二十五個金幣精工打造成二十五條金魚,隨後將之熔掉再做一次。不過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專注裏面有的是孤寂,而西西對玩具的專注卻充滿了喜樂,且慢說那是童趣的表現,那其實是一股強大的生命力。西西說文學藝術最忌簡化,又說細節可以使作品更具說服力。那正是張愛玲說的細節每每充滿喜悅,而所有抽象的思維皆指向虛無。你看西西一再細細地描繪陀螺、椅子、摺龍、天使、盒子,完全沒有倦意,不為甚麼,就是因為喜歡:你看她為了得到銀色的玩具熊而想盡辦法,為了搶救毛熊而前往名店區玩具店請教高人,毫不在意真情流露。而且她還有一位將機械人叫做「械人機」的小朋友。

玩,也就是以假當真。西西在提到尼斯水怪和米迦勒天使,一再勸喻讀者把懷疑懸置起來,那也就是讀奇幻小說之際所需要的suspension of disbelief。西西說:「選擇相信。」只因為世界充滿奇異和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