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導Bernardo Bertolucci (一九四一至二〇一八)的鏡頭下,紫禁城是如此史詩式華美,而現實卻是千瘡百孔的殘酷。
留名影史的經典作品《末代皇帝溥儀》一九八七年上映,橫掃了包括最佳電影及最佳導演等九個奧斯卡大獎,當時年紀尚小未有入場觀看(也應該看不明白),後來在明珠台翻看又翻看,多期待可以在大銀幕看一次,最近終於實現了這兒時夢想,時隔三十三年此片終以數碼修復版上映,一百六十二分鐘震懾了我。
初中開始吧,我就研究溥儀,看了又看相關史料包括他的自傳《我的前半生》,因為到現在我還沒有發覺世上有一個人可以悲劇得如此極致。一個人受盡苦難凌辱是苦,但總不及上天先給你所有、享盡榮華富貴,再奪去一切,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從天堂踢你落地獄,來回又折返人間般殘忍。
溥儀,生於改朝換代之接縫口,注定成了一代悲劇人物,注定被洪流淹沒,被歷史和身邊人唾棄。
《末代皇帝溥儀》是第一齣也是唯一在紫禁城內取景拍攝的電影。當時中國實施開放改革,但國情還是頗封閉,Bertolucci足足花了兩年時間說服了中國政府首肯全力支持的第一齣西方電影。本身製作團隊也結合美、英、中、港、日和意等多國著名電影人,坂本龍一賜予精采配樂外還粉墨登場。大宦上朝的場面請來了近兩萬名臨記,中方為了表示誠意,還動用過兩千名解放軍來協助拍攝大場面,當時紫禁城每天有五萬名遊客,政府索性把紫禁城封閉八個月為Bertolucci服務。
大場面、大卡士還不及導演拍出了溥儀內心轉折的細膩,從他三歲登基上位的一刻,便注意一步步演着待宰的羔羊,由皇帝成為傀儡元首,最後淪為園丁。亂世中,末代皇帝做甚麼也改變不了世局,只能在浪奔浪流中被打成碎片,隨波逐流,最後被時代吞噬。
電影中,少年溥儀的奶媽被趕出紫禁城,他緊追的身影,映襯在偌大的紫禁城之下,是如此的渺小與無助。皇宮的高牆猶如籠子一樣,宦子一句:「在皇宮裏皇上依舊是皇上」多諷刺!在權力鬥爭下,溥儀跟被他氣憤摔死在牆上的老鼠、困在罐裏的蟋蟀一樣,到死才獲得真自由。
記得《我的前半生》中,記錄了一件趣事:勞改後貶為平民的溥儀到理髮店理髮,發現髮型師手中拿着一個吹風的東西,溥儀非常好奇,問是甚麼東西?髮型師覺得很可笑,就隨口說:「風筒你沒見過嗎?」
這尷尬引來旁邊人嘲笑溥儀的老土,但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人就是昔日赫赫有名的末代皇帝,皇帝有御用的理髮師,用的也是人肉風筒。這不就是差利卓別靈說的:「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嗎?
更諷刺是,溥儀身邊的西洋老師Reginald Johnston成為溥儀看世界的萬花筒。溥儀剪了辮子、戴西洋眼鏡、着西裝,與皇后婉容都喜愛舶來貨,其實崇洋也是渴望自由的投射,二人都改了英文名Henry 和Elizabeth,互相以英文信交流。溥儀胞弟溥傑曾於紀錄片中說過,當年溥儀幻想出國留學,二人曾偷偷把皇宮之物變賣作準備。
二〇一六年溥儀誕辰一百一十周年,香港曾舉辦展覽展出七十三組溥儀物品,包括偽滿洲國時期的紀念勳章、溥儀批示的奏章、執政令等,也有他寓居天津時使用的西洋日用品如留聲機、日記、煙具等生活用品,其中看到那部照相機我感觸特多。溥儀跟他的老佛爺慈禧太后一樣喜歡拍照,常常selfie,故宮就留有近二萬張舊照片和舊菲林。這相機的主人一直心藏矛盾,既幻想着復辟又嚮往於西方自由。
遺憾是,溥儀的相機所拍下的,永遠只是狹窄的圍城風景,他至死都無法親自帶着它,到外地打卡。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