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 - 楊靜

囚 - 楊靜

論文的題目是三年前定的,中間斷斷續續改過三回,大體還是初時的樣子。現在捧起來讀三遍,她只覺得這像是個魔咒,把自己圈在異國小小房間裏,出不去。每兩個星期有一堂同門演習課,每次都有一位同門講學術研究的進展,那是唯一一個她可以破除咒語,出到去的地方。

剛開始她不知道這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抑鬱症,還以為是暫時的低落。那大約是一年前吧,幾篇投稿都被評審老師拒絕出版,接二連三的,人就沒了力氣,像吸血鬼一樣,白天昏昏欲睡,不願見太陽。到晚上又睡不到,於是看網絡小說,打機,煲劇,不知是在殺時間,還是殺自己僅存的信心。論文文檔所在的文件夾,是電腦裏最少問津的角落,看到它,都會心悸眼痛。一生人她就會做一件事情——讀書,輕易就可以考第一第二。讀博士也是順理成章,可一拖延就無限蔓延,越發覺得走錯路,寫不完。

每晚她都幻想,如果當初走的是另一條路,譬如做文員,或是公務員,或是律師,人生該會多麼不同。越想越興奮,又是一夜無眠。第二天再想起來,那股重新來過的衝動蕩然無存,剩下的是更多否定——那一切幻想都未發生,也不會發生。讀書好似在爬一座不斷生長的山,爬多高也爬不完。看着課上同學漸行漸遠,尤其是那些已有教職的前輩,她更消沈,大約永遠是追不上了。

後來她的行動力愈加小,智能電話的計步器報告每天她只走三百步——床到廚房或衛生間的距離。疫情困住整座城,她倒覺得沒什麼不同,她已經被監禁了一年多,現在只是加刑而已,況且整個世界也都停了,陪着她坐監。

白日夢的內容也換了,她開始臆想自己感染了病毒,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不讀書,甚至可以不再活下去,葬禮上每個人都愛她,可惜一個才女沒能功成名就,這樣想着,她終於放鬆了,沈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