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復唧唧,女童遭撞擊 - 馮睎乾

唧唧復唧唧,女童遭撞擊 - 馮睎乾

我當然不會進戲院看《花木蘭》。但為了fact-check大陸網民對此片排山倒海的劣評,也在網上忍痛浪費人生寶貴的五分鐘,看了結尾所謂高潮戲——花乜L(名字也要打馬賽克)與大反派在高處決鬥,耍了幾下花拳繡腿,然後花乜L隨手斬斷一條繩,大反派馬上就掉下去,完了。請問這是什麼垃圾情節?即使撇除有個樣衰兼撐警的女角,以及它鳴謝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委員會宣傳部這些政治因素,《花木蘭》也絕對不值得看,因為實在是部大爛片。

儘管《花木蘭》不值一看,但〈木蘭辭〉卻不妨重溫。這首南北朝民歌,記得以前在學校囫圇吞棗唸過,當時談不上有絲毫興趣,但今天重看一遍,再參考學者的詮釋,則越看越有意思,也發現從前在學校誤解很多東西,比如說:「唧唧」非織布機聲、木蘭非漢人、「木蘭」可能不是名字而是姓氏。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印象中老師說「唧唧」指織布機聲,問過一些朋友亦作如是解。但後來我自己看了很多古詩文,都沒發現「唧唧」作織機聲的用法,反而多數表示歎息聲或蟲鳴。作歎息解,如李白〈庭前晚花開〉:「西王母桃種我家,三千陽春始一花。結實苦遲為人笑,攀折唧唧長咨嗟。」白居易〈琵琶行〉:「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例子不勝枚舉。

「唧唧」是歎息聲,跟北朝「剩女」怨詩〈折楊柳枝歌〉的「敕敕何力力」一樣意思:「敕敕何力力,女子當窗織。不聞機杼聲,只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阿婆許嫁女,今年無消息。」〈木蘭辭〉開頭跟這首詩不是幾乎一樣嗎?對,古代詩歌本來有很多套語(古希臘史詩亦然),屬於「公共知識產權」領域,任何人也可以用。後來唐朝的孟郊,宋朝的歐陽修、梅堯臣等,都曾以「唧唧復唧唧」發端寫詩,向〈木蘭辭〉致敬。

據宋朝收錄〈木蘭辭〉的《樂府詩集》所說,這首民歌見於南朝陳代釋智匠所編的《古今樂錄》(此書今已失傳),作者不詳,又說:「按歌辭有《木蘭》一曲,不知起於何代也。」至於木蘭姓氏,古人聚訟紛紜,有說姓朱,有說姓魏,我覺得都不大可靠,因為古人多數是「大漢族膠」,甚少跳出盒子思考。到了現代,很多學者能引證出土文物,且具備豐富語言學知識,觀點新穎得多,即使不一定絕對正確,也遠勝古代文人瞎子摸象。

比如說,陳三平在《木蘭與麒麟:中古中國的突厥伊朗元素》(Multicultural China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旁徵博引,說木蘭是北魏鮮卑族拓跋部女子,更論證「木蘭」的意思不該按漢語解釋,因為它是拓跋語的漢字音譯。追本溯源,「木蘭」即拓跋部姓氏「僕蘭」(北魏時讀b’uk-lân),與今天台語「木蘭」讀b’ok-lān頗為吻合。據陳三平所考,「木蘭」和「僕蘭」都源自阿爾泰語系的bulān,即鹿、麒麟或獨角獸,這姓氏不但不女性化,更十分雄赳赳。

既然木蘭古辭有新解,也應該有現代版,以下是拙作,聊博讀者一歎:「唧唧復唧唧,女童遭撞擊,不聞護苗聲,惟聞眾歎息。問官何所知?問警何所識?官亦無所知,警亦無所識。知法亦犯法,嘗見販冰兵,不見委任證,人人無姓名。阿爺倡法治,月娥替爺征。金鐘爆人眼,元朗藤條鞭,太子無可疑,滿城催淚煙。稚子與孕婦,推倒在路邊,不聞婦孺嚎哭聲,但求濫捕羅織好升遷。打人當打機,何必問是非,犯法稱執法,陀槍罩鐵衣。市民出街死,暴動十年歸。炒股幸獲利,緝毒卒驚惶,誣陷莫須有,請君入刑房。月娥同行才三年,國安酷吏猛如狼。三權已撲朔,兩制更迷離,港人紛遠走,全因有個加速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