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大搜捕。警隊國安處全港出動,扣押黎智英及壹傳媒眾高層。香港內外為之譁然。翌日凌晨,街頭出現等候買《蘋果日報》人龍,頭版有難得一見的全頁廣告,壹傳媒股價飛升,在在反映市民用自己的方式宣洩對威權撲殺傳媒的憤怒,積極「眾籌」救報紙。在香港這是新鮮事物,讓在南韓待過好些日子的朋友說來那卻是舊聞了。
話說差不多半個世紀前,南韓的《東亞日報》編採人員針對威權統治,在1974年10月24日發表「言論自由宣言」,矢志支持學生爭取民主運動。兩個月後,朴正熙威權政府反撲,明令禁制所有商業及其他組織在《東亞日報》刊登廣告。港共廣告杯葛《蘋果》,靈感不難是來自強人朴正熙。
閂水喉,《東亞日報》陷入財困自不待言。執權者估不到的是由此而激發的反應:其他傳媒機構、新聞工作者、學生、基督徒甚至士兵自發到報社登分類小廣告以支持,人數眾多需在街上排隊。當時刊登的一些分類廣告跟今天《蘋果》「連儂牆」創意無窮的留言可以說同氣連聲:「《東亞日報》給我的生活帶來歡欣」、「日後當孩子問我在1975年做了些甚麼,我將驕傲地告訴他,我站在爭取新聞自由的最前線」、「我知道這些分類廣告是人民的子彈」、「政客、生意人、同胞們,我們不要做孺弱的一群」、「閉塞耳朵和眼睛比飢餓更痛苦」、「《東亞日報》為50年來的苦難燃起火炬。請繼續發光」。
有讀者的支持,《東亞日報》苦撐了幾個月。到了1975年3月至5月間,執權者按捺不住,七度勒令報館炒掉49名看不順眼的記者和編輯。為了節省開支,報館另外自行將84名員工停職。勒令炒人固有滅聲之效,且製造內部矛盾,離間報社員工,大大打擊士氣。
特區政府尚未猖狂至勒令炒人,頒佈港版國安法後「有心人」可試圖做KOL的「思想功夫」,「勸喻」封咪;為免以言入罪,個別作家自行封筆,甚至乘桴浮於海,避秦去也。輿論界本已一早歸邊,國安法治下更是一片肅殺。本來以為噤聲已然達標,誰不知竟又祭出1938年殖民地政府的暴動法,以言論煽動憎恨政府之名,國安處拂曉拘捕人民力量的譚得志。可見滅聲行動方興未艾,陸續有來。
南韓在1987年民主化,民選政府跟威權政府一樣欲消滅異己聲音而後快,故此沒有終止而只是換轉箝制傳媒的方式。與其閂水喉、炒人,首度政黨輪替的金大中政府改派稅局出馬,在2001年2月查23家傳媒及其老闆的數簿;指控他們製造虛假賬目,漏報達十億美元收入、欠繳近四億美元稅項。重罰二億美元之餘,囚禁《朝鮮日報》、《國民日報》和《東亞日報》的東主。
在香港,200警察進駐壹傳媒大肆搜查。張建宗此地無銀三百両,去信《華爾街日報》「澄清」,此舉非為干預新聞自由;拘押壹傳媒高層是因為他們涉嫌「串謀行騙」。警隊有商業調查科,偵緝商業罪犯何須出動國安處那般大陣仗?傳媒高層皆為斯文人,而非葉繼歡、季炳雄或張子強般賊王,有需要孖葉伺候遊街示眾?
查數這一招確實好使好用。南韓金大中政府以此整治《東亞日報》等眼中釘三年後,廣州拘捕了以敢言見稱而一紙風行的《南方都市報》總編程益中,罪名是貪污及侵佔國家資產。2017年,柬埔寨唯一的英文刊物《柬埔寨日報》因無力繳付630萬美元稅項而停刊。壹傳媒盤數滿江紅,需大股東扲袋撐住。砌以瞞稅生豬肉恐怕難以叫人信服,許是如此,方須出動國安處大軍以為震懾。
證諸《東亞日報》的經驗,讀者紙版「連儂牆」登廣告撐《蘋果》,其情可感。長貧難顧,讀者早晚陷入「抗暴疲勞」。長期盤算,尚需大家解囊訂閱方能撐住壹傳媒。然而閂水喉只是撲殺傳媒的第一擊而已。往下去不難以直接拘押或間接查數等層出不窮的辦法找麻煩。終極目標是消滅所有反對聲音。
兩千多年前,中國人已掌握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言不可弭」的智慧。到了人人都有手機的互聯網時代猶欲杜天下悠悠之口,何止是不識時務,那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結果是滋生小道消息以至蜚短流長的傳言,打擊執權者的公信力,陷施政於癱瘓,進而威脅公共安全。人們對免費檢測武漢病毒疑神疑鬼,撲殺言論有以致之。
楊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