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節流流約通識大師劉天賜(賜官)談鬼論神,源於去年他請過「鬼王」潘紹聰為其講座「香港的靈異事件」做嘉賓,當下又在努力伏案斟酌其下一本大作《賜官講鬼神》。誰不知還未入正題,賜官捋着像粟米鬚的長鬍子悠悠然說:「唏!我是無神論者,以前還有鬼論,現在是冇神冇鬼,漢朝已有呢個講法:人死如燈滅。」
「鬼才」無鬼論?真係嘥鬼氣喎!我心忖。想一想,賜官又補充:「我是孔夫子的門徒,人現實,準確說應該是個不可知論者(agnostic),樣樣都懷疑比較似我。」所謂不可知論者,即是對鬼神存在與否不能肯定或認為不可知。
基於懷疑,他昔日在中大念書時就挑了哲學系,畢業後仍窮一生在書海中追尋中外古人留下的神秘線索;如今都七十二歲了,體內的荷爾蒙再旺盛都如骨質流失吧?可他對知識追求的熱忱卻仍然像血氣方剛的小鮮肉。年屆古稀明明可以在加拿大湊孫享福,偏偏他每年有一半時間駐香港,在大學教學傳授知識。「我每日都在勤力學zoom,熟習後返回加拿大都可以遙距教學了。」賜官興奮地告之。
「把『命也、運也』這句話常常掛在口邊的人,我一直視之為馬後炮、事後孔明。」賜官迷戀神秘學,正因為相信「人死如燈滅」,故更不能浪費在世一分一秒,別人偷得浮生半日閒,他是浮生半日不偷閒。新作《賜官講怪獸》便是賜官在加拿大閉關時,看了大批東、西方有關傳說中的幻獸、神獸資料、大量DVD及筆記,梳理出圖文並茂的奇書。
「研究怪獸是我五十歲之後的個人興趣。」賜官說,他自小最喜歡看的書種,就是課本以外、老師不會教的範疇,以前被視為「無謂的另類」,現在有個既敏感又堂皇的歸納叫通識,因為涉獵奇書、冷知識之多,賜官也成了公認的通識達人。「好彩以前在辰衝買了許多有關西方巫術的書,現在它(尖沙嘴總壇)執了,都不知去哪找了?」
找巫術書因為賜官同時也研究殭屍、吸血鬼(vampire)、喪屍(zombie)、人狼(werewolf)等怪物。「究其原因,現今世界乃理性主導,一切人類以前以為真確的物體,靈魂、怪物、超自然現象,都經不起科學考驗了。然而,有些事物我們仍確實不理解。」例如,異獸、幻獸、奇獸牠們為甚麼存在於人的感覺呢?或是實在早已存在於此世界上?「牠」有何意義?賜官在新年時,便引經據典的拆解,更像是一本有按語的怪獸圖錄。
「研究怪獸等於研究歷史、民族學、考古、金石、社會與自然生態等等,中國很早已有完整地講怪獸的《山海經》、《白澤圖》;希臘有《神譜》;日本有《百鬼夜行圖》,描述好生動。但最初怎樣沒人知,以後大家怎樣研究也值得研究,我希望從學術或知識層面上探究,無意導人迷信。」
賜官說,學者皆認為民間故事(即神話)是人類童年文化(或宗教)的起步,最令他着迷的就是當中的獸。「『獸』很奇怪,最初的形象是人幻想出來,人們恐懼甚麼,便會崇拜甚麼,而且把各種事物轉化成具象的『獸』,是猛獸和心魔的混合體。」
書中的怪獸不乏有稜有角的,例如《山海經》吞象的「修蛇」,形容人心之貪;招戰事的怪鳥「鳧徯」多管閒事,非常樣衰;四兇獸之一的「混沌」是不分是非善惡、沒價值觀的邪惡之獸;連《西遊記》中的豬八戒、日本的河童和尼斯湖水怪,賜官都一一介紹。
我覺得頗有趣的是,賜官藉怪獸講到中西文化之差異,尤其是龍。「中國的龍與西方概念有天淵之別。東方的龍是九五之尊的化身,與宗教上稱塞爾特(Celtic)的龍,乃至中東的龍,都大同小異;可是,印度的龍(Naga) 則完全不同了。西方的Dragon,基本上與東方(中國、印度、波斯)及其他地區的龍沒有任何關係,然而,最初譯為龍,產生了很多誤會。西方的Dragon,有看守貴重物品的特別任務,殺傷力很大。」
文化上,龍和蛇(及蟲)皆有好、壞之分,甚至有自己的故事。例如《舊約聖經》提到巨獸貝西摩斯(Behemoth)和海魔利維坦(Leviathan);《新約聖經》也有十角野獸,和聖喬治馴服的惡龍塔拉斯克(Tarasque)。印度教則有難近母(Durga)的故事,關於男人戀上母牛。賜官侃侃而談,這些「幻想物」、「怪獸」都在人類歷史上佔了很重要的位置。
越講越神秘,加上雨落成秋,天氣更沁涼陰森了,賜官說新書只談了「全身是獸」的「動物」,與人類融為一體的妖,要寫在下一本《賜官講妖怪》。我悻悻然說妖獸再邪,還不及人心邪惡,近年香港的魑魅魍魎特多,足以再出新版的高登神獸卡。或許,我們惟有相信鬼神,可以修理壞咗嘅人,否則「人死如燈滅」那多沒意義?
「但警察和黑社會都拜關帝喎,你估關二哥幫邊個?」賜官說,關公是民間信仰的有趣意象,被供奉的關帝並非歷史人物的關雲長,而是《三國演義》裏「義」的化身,這義又與孟子講的不同,「警察又講義,黑社會又講義,賊佬比警察更講義氣,所謂盜亦有道。香港警察在五十年代拜關二哥,現在很多警署的關帝神位都拆了,義變成抽象的概念。」這些種種,賜官會寫於下本新作《賜官講鬼神》,並找來香港畫家繪神畫鬼。
「一個女孩被大海淹死了,化作一隻鳥復活,誓要把海填平。」賜官在專欄中,談及神話故事《精衞填海》,和人類抗爭的精神。「我們民族早有俠義、反抗、正義的精神。從四千年前神話傳說中已有,我們不能忘記的呀。」
不信鬼神自然不怕鬼神,但賜官卻怕武肺,疫下在港長期宅在家,戲言:「唔敢出街兜搭。」他怕瘟疫沒完沒了,災禍不知何時了,也沒有可靠藥物可治或預防。
在繁花以錦的娛樂圈馳騁半世紀,賜官自稱平生並沒大起大落,戲劇性不劇烈,古稀之年把人生的必然與不盡然看得通透。縱不信來世,但賜官並不否定文字有因果,讀和寫的人偶遇,往往涉及緣份。他不信命,但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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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攝影:鄭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