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不會有人睇楊學德畫展潸淚吧?楊式麻甩、搞笑、癲狂躍然畫布,着色還越來越鮮艷、跳脫。「就算我的畫用上最鮮艷的顏色,都難以掩蓋背後的傷感。」自命hardcore悲觀底的楊學德談到他的幽默一點不黑色,但繽紛的悲傷更悲更傷,像Banksy的暗黑迪士尼樂園(Dismaland),在歡騰中散播不安。
「真的好似活在一個魔幻的國度,fairy tales(童話故事)才存在的事,今日全部在香港發生。」沒有「最荒謬」的世道,給楊學德許多靈感,經過這兩年風雨飄搖,畫家的最新個展「好像在那裏見過你」(Have we met before),呈現他最懷念的香港回憶,也記錄着一段段複雜情感。
作為香港人,我看阿德的作品先是鼻酸;訪問完再看一次,眼紅;回家再聽他提供的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曲BGM(背景音樂)重溫作品照片,終於啟動淚崩程式。對於心繫之地,因為感同身受,因為唇亡而齒寒。
踏進展場第一幅畫,就是畫女學生,還有《迴音谷》畫了一隊透過樂器吶喊的學生弦樂隊。旁邊一幅《缸底之戰》,呈現的是楊學德童年幻想,「嘩,如果真係將啲公仔放魚缸,阿媽實打死。」魔蟹與高達決戰的缸底,暗喻「煲底」;正邪對立好old school,現實是難為正邪定分界。
香港經歷巨變,楊學德自言和許多人感受一樣,是一種對認知的再學習,還有追悔無從。「由細到大,我們熟悉這個地方,忽然間揭開塊面,變到面目全非。那種知道真相後的失落好受打擊,亦怪自己何解這麼遲才得悉事實。」於是,他透過創作,把熟悉又陌生的香港呈現,退後一步明知故問:「我在哪見過你?」毀容的香港,誰懂耍一招還原靚靚拳?
背景音樂第一首就是徐小鳳的《星光的背影》:舊事又像輕煙繞着我,餘情好比晚霞冷掉……楊學德與舊事糾纏成了畫風,時而沉實、時而放肆的筆觸,勾勒不同時代的香港面貌,消失的地標、屋邨風光、舊巴士與電話亭、光怪陸離的城市,雜亂紛陳的新舊、幻覺與現實對照。
回憶哄騙我但凡失去也是美?《氹氹轉》寫的是楊學德對香港當下的感覺,用上他認為是危險但亮麗的紫色,「香港像維港上的一頭旋轉木馬,外表絢麗又夢幻,但歌舞昇平背後其實只是永續兜圈,哪裏都去不到,這種做show式活着更顯得荒謬同愚昧。」
《尖冬》所表達的意象就更暗黑。「八十年代香港是個騰飛和美好的年代,尖東有許多燈飾,聖誕節普天同慶;如今香港變化咁大,就算今時今日睇到尖東燈飾,卻如去了一個嚴寒的冬天。」
楊學德說每次站在維港旁眺望港島,都感到她被石屎包裝得很疲憊。面對香港之變,他覺得最陌生的是,「由細到大,我自覺活在一個有事發生時,會有制度、框架支配和保障的地方,叫警察又好上法庭都好,你會相信個系統會保障你得到比較公正的判決,現在我們一直相信的制度或信念一下子變了。」
拆穿粉飾太平的謊言,不願但也許必須醒。楊學德感嘆着說:「見到好多人付出好大代價,對年輕人遭遇感悔疚,傷心同憤怒我呢代或再上一代人,為何不早點醒覺和爭取?」
到如今,沒有呼天叫地,沒有熱淚盈眶,只有透過畫筆,記錄人到半百觀察者的心情。
「價值觀改變,你話我阿Q又好、自省也好。名成利就又如何?高處不勝寒,我對名利已放得很開。」現況天天在變,忐忑不安的面對人生,悲觀主義創作人自然擔心言論自由收窄,最重要是keep住條底線。
「我從來不是樂觀小天使,所以鍾意啲低B嘢中和一下。我覺得最worst情況,唔係冇得畫,而是被迫去畫自己不相信,或被威脅做唔想做的事。唔畫畫咪踎街邊或做其他嘢,但如果被迫做違心嘢,係最worst。」
楊學德說,他的終極目標是畫自己尚未畫到之物,無論技法或意念上,是否得到別人認同已不緊要。還有,他會死性不改,繼續玩隱喻和擦邊球,「睇吓擦邊球可以擦幾耐啦,如果日後我超越自己個底線,天下請來攻之。」
三年前訪問楊學德,他望着維港悲慟說昔日殖民地的謙卑溫莎藍(Windsor blue)已渲染成土豪金。如今我們站在海港城的戶外露台,望着同一個維港,澄淨的藍依舊,但一切已回不去了。颱風過後,風和日麗,陽光溫柔沒一點風。
恰巧,背景音樂換上達明一派的《無風的季節》:「逝去的光陰又再重溫,故事段段動人;難忘是當天你,在無風的秋季,別去的一剎,留低的一切……」
「好像在那裏見過你」楊學德作品展
日期:即日起至9月27日
時間:11am-8pm
地點:海港城‧美術館(海港城海洋中心二階207號舖)
部份圖片由海港城.美術館提供
採訪、攝影:鄭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