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介紹甲午海戰壯烈殉國的英雄鄧世昌,這位北洋艦隊裏最為後世推崇的軍人,其實也是一個廣東人,他的故事讓人欷歔,且想起杜甫的名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清朝中業以後,國防戰略上出現兩派思想,一是「塞防論」,另一是「海防論」,兩者代表人物皆大有份量,前者是左宗棠,後者是李鴻章。後來,清朝海戰連連慘敗,簽下連串城下之盟,割地賠款,甲午海戰輸給一向視為小弟的日本,打擊尤甚,國人才察覺到世情已變,清朝最嚴重的國防威脅,已非像過去兩千年般來自大漠和游牧民族,而是來自海上和列強,但可惜,悔之已晚。
當年清、日兩國差不多同時候遇上現代西方的衝擊,因而急於現代化,以面對這關乎國運的巨大挑戰,洋務運動和明治維新,差不多同時候進行,但一場甲午戰爭,卻宣判了兩者的勝負,從此兩國命運迥異,因此甲午戰爭實可稱為「命運一戰」。甲午戰爭之敗,坊間有個流行觀點,那就是歸咎為了幫慈禧修築頤和園,而挪用了北洋艦隊的軍費,但這觀點卻嫌過於淺薄,姑勿論牽涉到的費用是否非此即彼,起碼它缺乏一個宏觀的視野。
根據近年最詳細的研究,陳先松先生在二〇一三年發表的〈修建頤和園挪用「海防經費」史料解讀〉,「頤和園工程經費約為八百一十四萬五千一百四十八両」,即大概八百萬両白銀,而一艘定遠號戰艦的建造費則大約為一百五十萬両,因此,修築頤和園的經費可以買到五艘定遠號,但當然這裏並未計算一艘戰艦所需的軍餉、彈藥和運作經費,不能完全作準。況且,清廷訂購定遠號的時間是一八八〇年,而頤和園影響北洋水師的購艦經費是一八八九年以後,這裏還未計算通脹因素。更重的是,修築頤和園的費用,與另外一筆軍費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說的是,左宗棠進軍西域平定新疆的軍費,究竟這筆款項有多大?對此有不同的估計,三千萬両、六千萬両,甚至一億両的估算我都見過,這裏牽涉到不同的計算方法,以及把哪些戰爭階段和範圍納入計算,但無論如何,無論哪個估計都好,都遠超頤和園的修築費用。實情是,為支持左宗棠出征,清廷幾乎掏空了國庫。
事實上,以李鴻章為代表的海防派,一直反對邊防派的看法,認為收復新疆耗費巨大,經濟上不划算,主張招安,把叛亂部族立為藩屬,和平共處,而非加以清剿,強行納入帝國版圖,再把省下來的軍費用作海軍建設,防範日本人和西洋人從海上而來的威脅。
如果不是勉強追求大一統,清朝或許不會如此收場。
說回鄧世昌,他生於番禺一個茶商家庭,自小聽到鄉親說虎門銷煙、列強欺凌的故事,立志長大後要保家衞國。後來,他到了上海讀教會學校,聰明伶俐,深得洋老師喜愛,通曉英文和數學。本來以其一表人才,大可平步青雲,但他卻選擇投筆從戎,加入福州船政學堂,與其他草根同學一起,再從頭學起,最後,鄧以優異成績畢業,加入海軍表現同樣優秀,深受重用,多次出國考察,最後成了北洋艦隊主力之一、從英國購入現代化巡洋艦「致遠號」之管帶(清朝軍事職官名稱,見圖3)。鄧治軍得法,且關懷士兵,恩威並施,深受士兵愛戴。圖8是鄧與致遠號艦上士兵合照,從中可見彼此相處融洽。
未幾,甲午戰爭爆發,在黃海大東溝一役中,北洋艦隊與日本艦隊相遇,爆發激烈海戰,旗艦「定遠號」遭敵艦圍攻,危在旦夕,千鈞一髮之際,為了捍衞旗艦,鄧指揮致遠號主動迎敵,使旗艦能夠脫險,但致遠號自身卻身陷重圍,遭到重創,全船大火,且已經彈盡。鄧鼓勵全艦官兵道:「吾輩從軍衞國,早置生死於度外,如今之事,有死而已!」又說「倭艦專恃吉野,苟沉此艦,足以奪其氣而成事」,遂命令致遠號全速撞向敵方主力艦吉野號,決心與敵同歸於盡,敵艦趕忙集中火力炮擊,致遠號最後被擊沉。
鄧世昌墜落海中,部下以救生圈相救,卻被他拒絕,並說:「我立志殺敵報國,今死於海,義也,何求生為!」所養的愛犬亦游至其旁,口銜其臂以救,鄧誓與致遠號共存亡,毅然按犬首入水,自己亦同沉沒於波濤之中,壯烈殉國(見圖9),時年仍未滿四十五歲,可謂英年早逝。
有次到廣州,心裏萌生憑弔鄧世昌之念。可惜經歷歲月滄桑,鄧世昌的故居已經不復存在,現時他的紀念館設在廣州市內的鄧氏宗祠,我坐地鐵到「鳳凰新村站」,沿廣州內環路,再轉入內街,步行大概二十分鐘便到,但因要穿插不少橫街窄巷,也不算容易找到,但那裏是廣州,大可以用廣東話問路。
鄧世昌紀念館隱沒在巷弄之中,大門並不耀眼(見圖4)。進入門內,先見前園,當中有海戰浮雕,往後就是祠堂的主體建築,祠堂的入口,掛上鄧世昌的畫像,兩旁則有題為「雲台功首、甲午名留」一副對聯(圖1)。如今祠堂內,主要陳列了「鄧世昌與甲午海戰」這個專題展覽,介紹了鄧的生平,以及那場海戰的來龍去脈,還展出鄧世昌的銅像(見圖2)、致遠號的水兵服(見圖6)和救生圈(見圖7)等,當然致遠號早已沉沒,館中展出的都是複製品。
鄧世昌紀念館似乎並非熱門的旅遊點,當日我早上到此一遊,庭園內十分冷清(見圖5),只有我一個人,頗為幽靜,但正好讓我能默默憑弔這位當年壯烈殉國的軍人,以及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
〈歷史的風景〉逢周二刊出
撰文、攝影:蔡子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