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着香港唯一一台百年Steinway Model C古董三角琴，平時桀驁不馴的黃家正（KJ）顯得格外的嚴肅莊重。他輕輕掀起琴蓋，深呼吸，深情地彈起蕭邦《第三號鋼琴奏鳴曲》，手指在黑白鍵間遊走，像進行神聖的宗教儀式。
「它已經118歲了，聲音好深厚、好personal，這性格『琴瑞』較難控制，我要保養它所以不常彈。」KJ邊說，我邊慶幸在他遠赴捷克前夕的星期天，工廠大廈內會有如此私密的單對單音樂會。博物館級的文物自然獲得博物館級的呵護，他請我細心欣賞琴內原裝的古董金屬內架、特別處理過的美國搥，都是戰前歲月的痕迹。
上次採訪這位自謔為「不是鋼琴家」的鋼琴家，剛好十年，他19歲，紀錄片《音樂人生》記下這位香港少數踏上古典音樂路的天才成長故事。他說話比敲琴鍵的速度還快，寸嘴是本性，當年未到20歲的鮮肉，已擁有80歲的心境。
如今29歲了，KJ仍然過度活躍，但添了一份男人的沉穩。
要了解這令KJ一見鍾情古董琴的故事，必須認識它旁邊另一台1980年漢堡出產的Steinway Model A三角琴。這琴明顯年輕，KJ兩三年前從香港一位醫生手上，花六位數字買下，再花六位數字重新換內臟、噴色，復與兩位調音師傅跟鋼琴搏鬥了五十多個鐘頭改頭換面，取名Atlas（希臘神話裏被宙斯降罪用雙肩支撐整個地球的男神，也是KJ個人音樂公司的名字），變成真正屬於KJ的鋼琴。他輕快地用Atlas彈奏了貝多芬第七號D大調鋼琴奏鳴曲的急板，讓我分辨兩種截然不同的琴音。
KJ與百年鋼琴的情緣，早種於四年前。
某天，一位於紐約著名林肯中心替無數鋼琴巨星調音的傳奇琴師，在面書私訊KJ，說欣賞他在YouTube的演出，二人成為網友。2018年，KJ到紐約比賽特意與琴師見面，還坐火車跟琴師去了新澤西州一個鋼琴工廠，「裏面全部是翻新的古董琴，琴師是個比我瘋狂百倍的琴癡，他一指就說這是我的鋼琴。」1902年的古董琴與KJ初接觸，震撼萬分。
為了擁有這台隔世情人，KJ惟有把工作室的Atlas賣掉套現，結果出乎意料。
「兩三個月後，我赴美國參加了人生第一個國際鋼琴比賽。」結果他贏了，還得到美元獎金，加了一點錢拿下了這台百年三角琴，而Atlas也得以保留下來，兩琴互相依偎，古董琴名為Caesar。
比賽，對鋼琴家而言是常餐，但對KJ而言，是他自細嗤之以鼻的野蠻遊戲。記得《音樂人生》裏，當一眾同學沉醉於音樂比賽勝利的亢奮之中，他冷眼旁觀，還得戚說不稀罕那面用來「抿屎」的錦旗。十年前他也跟我咆哮過：「比賽是謊話。」猶如房事不應在光天化日與眾同好並被評頭品足。
如今，他憑比賽得到所愛，不是太諷刺了嗎？
KJ挺直腰板說：「我重新參加比賽原因只得一個：就係證明畀人睇我得！」他悻悻然道出香港贏過獎與未贏獎的兩個世界，說得獎後在網上攻擊他的人大減九成。「我唔想㗎，但個世界向我證明是這樣，這是香港。」
他還曾寫過，「香港環境是一種音樂毒藥。」指在香港做音樂，必須遵從教琴、儲錢、買樓、開音樂會、繼續供樓、生活的劇本，坦言在被殺害前，他希望先離開，主導自己人生的劇本。
「我想贏最大的比賽，挑戰自己極限，同埋唔再畀人睇唔起。」迎接三十而立的人生，KJ說他會備戰一年來個終極挑戰，還計劃未來十年再添兩台三角琴。
「其實，我終極理想是做棟篤笑的。」KJ露出招牌自信邪笑。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