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報告】如常生活的自由

【死地報告】如常生活的自由

星期五(七月三十一日)早上,我有一個會議在陽明山上開。算著交通時間,早早起床出門。今年夏天晴朗高溫,清晨的光線打在街道建築立面上,一半是明亮的金色,一半略暗,其對比有一種戲劇性的美,卻是寧靜無聲。我不記得過往的夏天我曾像今年一樣,每天早上如此看著光線變化下的街道感嘆,屋宇上的一層金色好美,天空又清亮透藍。是地球運轉與承受太陽光的角度真的發生過微妙的變化,使得尋常的地景有了新顏色?還是過往一向如此,只是我沒有注意,把心思放在別處?總之,這個夏天,我頻頻看著天空與地面,感到驚奇。

和同事約在陽明山下的捷運站碰面。在便利店吃了三明治與黑咖啡,一起坐計程車上山。會議進行得很順利。我們談論的是一本計劃在明年出版,有關陽明山人文地理的書。我代表的是出版社。作者已經研究調查多年,幾位顧問老師都開放地給予意見,「最初為什麼對這個主題感興趣而開始調查,要勇敢地把當時探索的起點說出來」。下山時同事說,「覺得很溫暖」,是,是一種我們要一起把事情做好、把書編好、把一個尚未被分享給大眾的知識帶到讀者面前、把探索的初心也傳遞給他們的感覺。我們搭公車下山,車身在下坡路上搖晃,窗外陽光很亮,樹梢與河面都發著光。

這天是一個尋常的星期五上午。唯一不同的是,前一天(七月三十日)晚上,李登輝前總統過世了。

告別集體 日子屬於自己

在過往,總統過世了,接下來會有好些日子就此成為「他的」。電視重複播放紀念歌,學校安排謁陵,電視和報紙會失去彩色許多天,國家由上而下地傳遞一種情緒的主調——應當哀戚,應當紀念。日子忽然被整理成一種集體性。那段時間,一切是關於「他」,關於那位死去的國家領導人。不是關於我們自己。

這是第一次,即使有位前總統過世,日子仍然是「我的」,或是「我們各自的」。沒有任何東西變成黑白,沒有由上而下渲染的哀戚情緒。我從陽明山回到辦公室,如常地工作,為年底即將出版的一本布列松傳記,而把照片貼在玻璃隔板上挑選。選出照片後,我寫信給馬格南攝影社的代理,很快得到回應。

這樣的如常生活中,有一種自由的感覺。自由地活在此刻,如常生活。這天的時間是完整屬於我的,在我的選擇中完成,其中的美我也已完整地看見。在我心目中,我便是以此對所有曾付出過努力,使得台灣能享有今天這份自由的人們,致上敬意。

撰文:張惠菁╱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