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一篇浙江高考作文瘋傳兩岸三地,理由不單在於它得滿分,更在於作者被指用字冷僻,好掉書袋,把十四億人都唬得一愣一愣。試看首句:「現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為嚆矢。」原諒我讀得書少,只能夠以基哥的一句「明就唔係好明,不過聽落就幾有計」(《食神》,1996)作回應。
以冷僻字代替常用字,避俗避熟,不是什麼新發明。清末同光體代表人物陳三立,據說有一部「換字秘笈」,每次寫完詩就拿秘笈上的深字,取代詩中淺字。以這篇作文為例,稍深的詞有「嚆矢」,實即「開始」或「先聲」,「切中肯綮」即「一矢中的」,兩者都出自莊子。古文根基好的人不覺得艱澀,只會認為不太自然。
至於引文,我年輕時也看過一點海德格爾,沒印象他在哪裏說過這句話。當然,我不是說作者杜撰,但很懷疑這句斷章取義的話,是否適用於這篇文。查高考作文題目,圍繞個人理想與家庭社會期望的落差,要求考生談談自己的體驗與看法;然而海德格爾講的「實踐」,可能指哲學家探討的「praxis」,意義複雜得多,跟高考題目風馬牛不相及。
大陸有記者為了這句引文,更特地訪問了翻譯過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的陳嘉映教授,陳教授說:「你引用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但你可能是在浮面上摘出來兩句話,其實跟維特根斯坦、跟海德格爾的哲學沒有什麼關係。」可謂「切中肯綮」,只可惜連陳嘉映也沒指出那句話的出處。
作文中間也引用了道德哲學家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yre)一句:「我的生活故事始終內嵌在那些我由之獲得自身身份共同體的故事之中。」這句中文幾乎不知所云,但我倒有點印象是出自《After Virtue》,很快給我找到原文:"For the story of my life is always embedded in the story of those communities from which I derive my identity."麥金太爾旨在表達的,是個人身分離不開歷史和社會身分,個人也必須肩負群體和歷史留下的道德責任,如現代美國人不能說自己跟黑奴無關。
很明顯,作文狀元引用這句話時,沒意圖闡述新一代中國人與六四或文革的關係。撇除「深奧」包裝,整篇文的意思我認為很簡單:你可以有個性,但不要太離地。說得太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