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相識是個謎。」同患人格解離症的他們如此形容自己的愛情。何時何地認識、彼此說的第一句話、哪裏得知對方地址,他們統統不知情。忽然一天,二人收到對方的信件,你叫陳寶珊,我叫方浩天,「天珊一對」,彷彿是天作之合。兩人成為既陌生又親密的筆友,聊起生活瑣事、談談喜怒哀樂、細訴混沌情緒……六年來陪對方經歷驚濤駭浪,每次講起奇情的相遇,二人都說莫名其妙。生活的點點滴滴,更成為電影《幻愛》的部份情節。
二十四歲的寶珊和二十七歲的浩天同樣患上解離性身份疾患(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各自也有幾個不同年紀、性格、喜好的人格,一個身體彷彿住了幾個靈魂。當不同人格走出來時,主人格會斷片,遺失了某段記憶和時間,忘記自己去過哪裏做過甚麼,瞬間已過了幾小時甚至幾天,醒來時發現,不是衣櫃多了件不屬於自己的衣服,就是被朋友投訴爽約,「解離症最痛苦是沒法控制其他人格走不走出來,或下一秒出來的是誰、會做些甚麼,像一個母親要照顧幾個女兒。」寶珊說。
寶珊身體中有六個人格,幾個月大的嬰兒經常趴走倒地和哭鬧,寶珊叫他「哭哭B」;六歲的寶欣天真爛漫,最喜歡夾公仔和做拼貼手作;九歲寶儀沉默寡言、男仔頭,跟寶欣情同姊妹,常合作捉弄浩天;十五歲的希彤憤世嫉俗,有自殘傾向;十六歲的Michelle像大家姐,鍾情心理學,處事理性說話直接,會對寶珊直斥其非,也會在危急時出手拯救。
浩天連同自己有五個人格,五歲男孩阿Cat最喜歡吃可樂糖,特別愛黏寶珊,一般在晚上出現;中學生火星和浩天(同名),一個性格火爆愛打交,另一個貪玩,現在已少出現。常常出現的男孩是二十多歲的Jack,浩天稱他「智慧精靈」,是工作上的最佳拍檔,「我是做樓宇的自動化系統,一半時間都在寫程式,有時程式較複雜我不懂寫,Jack就會幫忙。我跟同事說,我工作時會自言自語,大家都見怪不怪。」
最經典一次是周五放工回家後倒頭大睡,一覺醒來以為只是周六下午,怎料已是星期二,心想:大件事!趕回公司同事卻說:你有回來工作,並完成交貨了,不過你那兩天只是默默做沒理睬別人。浩天覺得匪夷所思,「聽上去好像很好笑,但其實幾恐怖。」
登門造訪二人位於天水圍的家,神態疲憊的寶珊昨晚顯然沒睡好,精神狀態反覆時,她每天都要吞下十多顆藥丸,早習慣便秘、肥胖等副作用。她說藥物不是最好的治療,只能把情緒拉回合格線,讓自己有氣力應付基本生活。
單位靠窗放了雙人床,另一邊是書桌和簡單組合櫃,二百呎斗室能容下東西不多,寶欣夾的毛公仔卻堆滿層架,大大小小近五百隻。零食櫃塞滿不同人格愛吃的零食,衣櫃中有寶欣的卡通tee和Michelle買細了碼數的恤衫,寶珊都不會穿。「有時收到奇怪包裹,裏面是二十對小朋友襪或是BB衫,她們常趁我不在時網上購物亂花錢。」寶珊展示右手手臂,已結疤的𠝹刀痕仍然深刻,是性格偏激的希彤留下的,不同人格留下的痕迹,隨處可見。
「不同人格會認識不同朋友,偶爾會有陌生人找我,約了朋友也未必知道,女孩們WhatsApp了其他人後將對話刪走,每次都是朋友將對話截圖給我看才恍然大悟。有時Michelle說話太直接得罪人,被朋友block了我。」年輕時寶珊曾有一份喜歡的餅店工作,卻因寶欣忽然走出來亂撒麵粉,把曲奇丟到街邊,最後被老闆炒魷。
「Michelle有時像友好的夥伴,她事事做得比我好,能幫到粗心大意的我。」中學時寶珊被人欺凌,心情低落時,Michelle維持她生活規律,照常上堂落堂交齊功課;失控的希彤在天台危危欲墜時,她及時喚醒寶珊出來阻止。寶珊形容,比起主人格,女孩們似乎更聽Michelle說話,她能「召喚」大家走出來。寶珊也會埋怨失去自主權,「討厭她們佔據了我的生命,佔據了我跟男友相處的時間,為何她們不索性成為我?」
醫學界認為解離症是一種保護機制,當痛苦超越一個人能承受的能力時,便分裂出另一人格去為自己承擔情緒,就像身體頂不了痛楚時會休克一樣,是自我保護。寶珊深信不同人格的出現是為了保護自己,「情緒低落時,寶欣會畫畫叫我加油,崩潰時Michelle會幫我處理問題,每個人格的出現也是出於愛,為了延長我的生命。」冷靜過後,寶珊跟女孩們尋求和解方法,例如在腦海裏召開家庭會議,輪流說說各自甚麼時候走出來、做了甚麼,讓寶珊梳理好思緒,世界回復秩序。
某年冬天,寶珊修畢藝術課程,在荃灣大會堂擺畢業畫展,浩天放工後趕去見面,那是神秘筆友的第一次見面。浩天憶述:「當時突然有個念頭:如果呢個女仔做我女友或老婆,都唔錯。」然而主動表白的人,不是寶珊也不是浩天,而是另一個人格。「Michelle見我太膽小,就主動WhatsApp他問:你有女朋友嗎?如果有女仔想做你女友,你會怎樣開始?」浩天起初不知道當時表白的人並非寶珊「本人」,當時對解離症一知半解的他,以為女友只是有抑鬱症。
然而跟寶珊對話時總有些奇怪的字句,浩天記錄下來,希望拆解她痛苦源頭,「例如她提到儍妹(希彤)怎樣傷害她,『心口很痛,因為小朋友在哭』、『很害怕做錯事,可能偷了東西或沒付錢』。」寶珊原本對自己病情不自知,一直以來醫生都把她斷症為抑鬱症、邊緣人格障礙,間中情緒失控,神志不清時,每三個月就被送進醫院綁起來。跟浩天一起後,透過他對不同人格的觀察和形容,像砌圖般把碎片整合,直到這兩年才知道大部份人格。
自小也有情緒問題的浩天在拆解女友病徵期間,發現自己竟然也有相同症狀,「小時候聽到別人跟自己說話,父母說只是電子干擾的高頻率聲音,但我知道不是。」長大後遇上工作壓力,聲音又再出現,有朋友投訴約了他卻沒有出現,街頭有不認識的陌生人來搭訕。了解女友症狀後,發現大家很多地方都重叠,最後確診解離症。
似曾相識的不只是症狀,也是二人相似的經歷。寶珊在暴力家庭中長大,常被媽媽虐打,拿刀出來恐嚇,她憶起第一次的解離在九歲發生,當時媽媽拿起刀追斬父親,她呆若木雞,像抽離似地隔着玻璃目擊一切,無法呼喊。及後被媽媽打至流鼻血、中學被家人性侵犯時,她亦如靈魂出竅似地隔空觀望,彷彿被欺負的不是自己。十五歲的人格成型了,為她承受一切苦難和痛楚。「當時沒人幫忙,報警後社工家訪了一次就沒跟進,好像只有那些人格在保護我。」
浩天小時候同樣被父母嚴重忽略,家人為照顧長期病患及輕度弱智的姊姊,把他送到青年宿舍居住。同時因為有讀寫障礙、性侵等經歷,浩天自小就自卑和壓抑,「我很討厭自己,也覺得沒人在意自己。剛出來工作時我是工作狂,當時薪金一萬能OT至三萬,出糧後第一時間把錢花掉和捐掉,因為沒錢才有理由返工。」有段時間同時經歷外婆和姐姐去世,雙重打擊下,浩天抑鬱發作、精神錯亂,嚴重得無法工作,得靠家人接濟,「住了一個月醫院,寶珊探我一星期後,擔心到連自己也入院。」
普通情侶相處已不容易,十一個人格之間協調的難度更是難以想像。寶欣和寶儀都叫浩天做「爸爸」,出來時會拉他東奔西跑,夾公仔、去主題樂園,浩天如像照顧孩子。「起初很難過心理關口,也試過有一刻分不清楚她是誰,很自然攬住她錫了一啖。她會推開我問:你幹甚麼?正如跟不同人也有不同相處方式,習慣轉換就好。」情緒不穩的希彤出現時,試過走上天台、碼頭邊企圖自殺,好幾次浩天發現她時也命懸一線,「是會很害怕的,但問希彤發生甚麼事她都沒有回應,只會激動地哭,我惟有靜靜陪伴她。」
電影《幻愛》中,患有思覺失調的阿樂與輔導員葉嵐的故事,帶出精神病患者談戀愛的困難。導演周冠威拍攝《幻愛》前透過社工認識二人,被他們故事深深打動,啟發他創作某些情節。周冠威說:「很記得浩天說那一句:阿樂最後很痛苦那一場高潮戲,我每天都在經歷,像二十四小時直播中。他們面對自己問題之外更要面對對方問題,要承擔的東西是雙重的,但同時又輕鬆了,因為他們是同行者。」
年半前,浩天跟拍檔一起創業,開公司做樓宇自動化系統設計,希望以身作則,鼓勵常對未來焦慮的寶珊勇敢追夢,更資助她讀藝術課程,鼓勵她畫畫創作,總有天能出版自己的畫冊。浩天說,他們生命總伴隨着所謂幻聽、妄想,外人眼中很病態和負面,但在患者的世界都是真實的。與不同人格共存,也能活出自己。「我們相識像是行星擦過一樣,突然間寫信給對方,到現在訂婚了,整件事很奇妙。」寶珊看着浩天,眼裏充滿柔情。
記者:王秋婷
攝影:鄧欣、潘志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