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真正國父李登輝先生逝世,都說他是偉大的政治家,大權在握時沒像中國許多皇帝那樣當上獨裁者,反而出人意料領導台灣走上民主之路。李登輝無疑是奇人,七十歲取得國民黨領導權,推動民主直選,七十三歲當上第一個民選總統,大器晚成,令我想起七十歲後才封侯拜相的姜太公。但與其說他是姜太公,倒不如譽之為浮士德更貼切。
要做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要成非常之人,必讀非常之書。李登輝逝世後,我看到他二零零二年台北國際書展的演講,提及影響他最大的三本書,分別是歌德的《浮士德》、倉田百三的《出家人及其弟子》,以及卡萊爾(Thomas Carlyle)的《衣裳哲學》(Sartor Resartus)。那演講主要談的,是今天很多人應該聞所未聞的帶有後現代小說風格的《衣裳哲學》。除了《出家人及其弟子》,《浮士德》和《衣裳哲學》我都看過,且每隔一段日子,我就會懷着探望老朋友的心情重看。
《衣裳哲學》不是研究時裝的書,也不是哲學著作,而是透過小說包裝,記錄卡萊爾(他是歌德的粉絲)的種種玄想妙理,以及他三十多年人生的波瀾起伏。小說分三卷,寫一個作者虛構的編輯,在雜誌上評介一位虛構的德國哲學著作《衣裳,其起源和影響》。這編者一本正經勾勒出那本書的思想輪廓後,就從哲學家一堆雜亂無章的手稿中,拼湊出哲學家的生平——這就是小說原名叫Sartor Resartus的原因,那是拉丁文,直譯即「補丁拼湊而成的裁縫」。
對於現代讀者來說,這不是容易消化的書。儘管它屬於小說類,但典故層出不窮,涉及的知識面很廣,由聖經、莎士比亞、歌德,甚至於數學家拉格朗日和天文學家拉普拉斯,應有盡有,還有滿紙語言遊戲的雲煙,如主角哲學家名叫Diogenes Teufelsdröckh,只有懂希臘文和德文的讀者,才知道名字Diogenes 意思是「神子」,而姓氏Teufelsdröckh則解作「魔糞」。使人頭昏腦脹的姓名,其實隱含了神聖與污穢的結合,本身就具體而微地寄寓了整部小說的中心思想,但一般讀者怎明白呢?
莫說李登輝,連十九世紀主流英國讀者也看不懂。若非美國思想家愛默生別具慧眼,當上卡萊爾的伯樂,《衣裳哲學》恐怕不會為世所知。李登輝怎會被一部小說——還要是這種風格奇異高深莫測的小說——影響一生呢?據李先生本人所說,他是在舊制臺北高等學校時代,上英語課時初次接觸到《衣裳哲學》的,他讀得很吃力,為了多懂一點,於是到圖書館找資料,發現了新渡戶稻造的講義錄,這講義對他理解卡萊爾小說有很大幫助。
李登輝說影響他最深的是小說卷二,即哲學家傳記部分(實即卡萊爾半遮半掩的自傳),講主角失戀後萬念俱灰,整個人彷彿被天地吞噬,失去方向,作者稱這階段為「永恆的否定」(The Everlasting No)。此時惡魔挑釁他:「看吧,你是一個沒有父親、無依無靠的人,宇宙則由我完全掌控。」但沒有徹底迷失的哲學家答道:「我不屬於你,我是自由的。」哲學者接受所謂「靈智之火洗禮」(Baphometic Fire-baptism),終於從疑惑憂鬱中解脫,變成「永遠的肯定」(The Everlasting Yea),即透過捨棄世俗的悅樂(那是惡魔的障眼法),堅定不移地把生命奉獻給至善至高的理想(以上帝為其象徵)。
驟眼看來,這小說好像在宣揚基督教,事實沒那麼簡單。篇幅所限,難以詳述全書奧旨,最後讓我再解釋一下Sartor Resartus這書名(拼湊而成的裁縫),英文可直譯為the tailor re-tailored,這構詞形式跟靈知主義者常說的salvator salvatus(被拯救的拯救者)是一致的,表示神的部分靈光被囚禁於物質濁界,於是神要下凡為世界帶來光,藉此救贖被囚的神性,在救世中拯救自己。一般基督徒不會認為自己具有神性,但「神子魔糞」教授顯然並非這類教徒。
李登輝曾仔細比較過《衣裳哲學》不同譯本用字,有自己見解,他說喜歡這部書並非造作。在細讀此書時,我相信他已不自覺成為一個視萬物為塵垢粃糠的靈知主義者了。能捨棄天地,方能創造世界,這不是普通中國人能企及的境界,為什麼香港不會出現李登輝?因為這裏沒有人會研究衣裳哲學,他們甚至連下體的遮羞布也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