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權 - 楊靜

記憶權 - 楊靜

這亂世記憶彷彿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當一切都不可以言說,也就只能退守大腦內部,暗暗記住如今不得見光的人與事,不僅是盼這些影子有天能重新還原成更牢固的真身,也是希望堅守住無法直起身來的自我。

因為對記憶這件事情感興趣,這些年看了不少與之有關的作品,有科幻的,藝術的,也有學理的。之前看只是為了刺激大腦,探求新鮮,如今想起這些個故事來,卻會被它的荒謬與真切嚇到打冷顫。

三四年前吧,在德國ZKM美術館一個叫Open Code的展覽,看過一個很冷峻風格的科幻。在明顯是屬於未來的藍色濾鏡風格鏡頭下,一個短髮黑衣剛勁女子用帽子遮掩自己的面孔,從蕭索的城市末端潛行至一座龐大複雜的巨型建築,看上去是想要尋找竊取某樣物件。很快行蹤敗露,機械保安將她擒拿,又押送到保安中心。這時影片才透露,原來這是一家巨無霸型IT公司,其中一項業務就是存儲人間所有記憶:那時候,合法的記憶一式兩份,普通人和IT公司各持一份;亦即是說,你的記憶是私人的,你可以持有,但這家公司也可以持有,你是人類記憶庫的一分子;非法的記憶,將會從人腦中被割裂出來,關押在IT公司的記憶監牢。你也許記得自己失去了一段記憶,但卻不會知道那段記憶是什麼。

但更可怕的故事裏,人連自己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都不記得。上世紀亦舒就寫過一本政治預言小說,名字就叫《預言》。那是她九十年代初的作品,故事背景是2004年——那是1990年代的未來。小說的女主角八九後移民去了加拿大,十多年後回來香港。亦舒當時的想像架構在文革時代的大陸政治圖景,稍嫌生硬,但屢屢有神來之筆。比起小說中明寫的計分制(呼應大陸的計分系統)、整個城市只剩兩分建制報紙,我最記得主人公發現很多古老地名都變得有社會主義特色,譬如維園變做人民公園,最奇是當地人都不以為奇,理所當然認為人民公園就是人民公園,至於維多利亞的名字已經不屬於私人記憶,而是翻篇的歷史了。

這不僅僅是遺忘,是不允許記得後的「自然」改寫,是勝利者的歷史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