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武功,唯吹不破 - 邵頌雄

天下武功,唯吹不破 - 邵頌雄

近十年前在鬼門關前兜過一轉,手術過後,身體大不如前。也是人到中年,機能漸走下坡之際,才意會到持盈保泰的重要。那時開始,減了工作至凌晨三四點的拼勁,人生節奏也慢了下來,少了衝刺、多了思考,儘量擺脫形式規範、細嚐生活滋味,算是另一段生命的開展。

所謂「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其實也是一種放任,那時連教務也轉到大學的另一校區,懶於面對各種奉承嘴臉,與一些熱衷圍爐喧鬧的舊相識也愈見疏離,反而多享受學習一直未有機會鑽研的物事,從法語、烹飪,到重新思索術數、陪伴小兒一起學習大小提琴,以至自己大部分古典音樂文字,都在那段期間沉澱出來。後來才識得家居風水,坐山飛星都成山天大畜、天山遯、水風井之卦象,正是合該有事,遂多如此「歸去來兮」的感觸。

有一段時間也學習過的,是一門傳統中國武術。那時傍晚跑步之餘,還想多做一點體能運動。一天,留意到距離家居十來分鐘車程的地方,相連幾間地舖,都是教授排舞、劍擊、武術一類興趣班。我選了其中一家學拳,一星期去兩三次,倒也堅持了一段時間。說是「傳統武術」,其實也作了改良,多了西式體能鍛鍊,也效法跆拳道那類定期考試升級制度。

我完成了所謂第四段後,便逐漸丟下這門拳術,原因來自考核時的經歷。記得那夜新舊同門雲集,團團圍坐,未幾便見幾位考官一身黑衣昂然步進館內。應試者輪番走到拳館中心,先演練其級別套拳,再與考官對拆。輪到我時,負責與我試手的考官比我矮小。然我倆打了才不過半分鐘時間,忽聽到眾人高喊暫停,旋即便見有師兄撲出來擋在考官與我之間。我愣在那兒,瞥見眾人匆忙清理場地,這才發現考官一手拿着爆裂的眼鏡,鼻梁血跡斑斑。須臾,另有同門取來紗布,這才驚覺自己右手鮮血涔涔而下。原來切磋期間,自己不慎擊到考官眼鼻位置,本來也是平常不過之事,惟考官可能忒也托大,居然配戴玻璃眼鏡上場。

那時教練聞訊出來,理解過情況,糾正我出拳過高,應低幾寸云云。出了意外,固然是自己學藝未精,收放不能自如,也未能適時按照比我矮一截的對手來調整出拳高度。但令我意興闌珊的是,這門拳法只能招呼特定角度擊來的拳腳嗎?作為考官的,只會格開喉頭位置的來拳,高了幾寸便由臉龐吃個正着嗎?自此之後,與同門一招一式的演練,愈覺機械無味,乃漸漸淡出。

我於拳法功夫只玩過一陣子,完全談不上深入,但此番經驗令我感到沮喪之處,或許正是傳統武術的危機。被譽為「國術」的傳統武術,不妨依之強身修心,也有一定的防身之效。但其惡劣之處,卻是每喜關起門來稱王稱霸、睥睨天下,甚麼巴西柔術鎖技,原來於武術中有這樣一招輕輕一托,便化解於無形,還未提到如何以內功傷人,總之世界武術唯中國功夫首屈一指。此如太極拳,無疑是養生練神的上乘拳法,何必硬要誇許為要比西方MMA搏擊術更能打的武術?

常言「高手在民間」,然實際上,不論學武抑或學醫、算命還是下棋,最重要的還是實戰經驗,從切磋中認知己之不足,從而反覆省思以求更上層樓。像黃元申版的《大俠霍元甲》那樣,從未交手的武術天才,首次上陣便把擊潰門派上下的高手打退,又或甚麼武俠劇的隱世高手,幾十年未曾出手,危急時卻能及時露出驚世駭俗的一手,都只能是傳統中國故事的橋段。《葉問》系列中一個打十個固然不可能,但更不可能的是葉師傅年邁時仍能出手打敗正值盛年、肌肉虬結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官長。當一國文化傾向相信的,盡是絕招秘技、內功傳說,而囿於門派思想者更自詡這種殺手鐧為千古單傳的獨門所有,便對更基本的體能、速度、柔韌、協調等鍛鍊,以至臨場經驗、實戰攻略,統統置諸不理。結果,便有近年馬保國、魏雷、丁皓等宗師級笑話出現。

中國武術不會完全不能打,問題卻是神化其技之餘,往往名頭甚響的一派掌門,門下多是手無縛雞之嘍囉門徒,除曲解誇大一門術藝,還有師資傳授的問題,而門派卻在嘍囉震天價響的歌功頌德下弘傳,加上一份外加的民族尊嚴,「國術」便成為擁有國情特色的絕技,不容挑釁侮辱。如此識見,當然不限於武術。這門功夫使將開來,愈練愈是周身死穴,交手起來規矩多多,競賽規則也是龍門任搬,更千萬別提幾十年前關門痛打弟子之糗事。然無論競技賽果如何,總是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