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隨想 - 杜杜

老年隨想 - 杜杜

荷里活黃金時代的明星夏惠蘭(Olivia de Havilland 1916-)在今年七月滿一百零四歲,還穿上了白外套黑裙子拍照,一頭銀髮梳得端端正正,覆在頭上像一頂貝雷帽,只見她笑容可掬地在戶外的陽光中踏三輪車;三輪車的手把中央紮上了翠綠的絲帶。看到了這樣的圖片還真叫人神清氣爽,產生了人間依舊充滿希望的錯覺。無論如何能夠活上這個年紀也能算是一項成就。美麗不是偶然,長壽也不是。先天的遺傳因子固然重要,但是後天的功夫也同樣不可忽視。長壽老人都有他們的一套,像先父活到百歲高齡,主要是小心飲食,長期運動,並且打從四十歲開始,一定天天睡午覺。而且他的人長得清癯瘦削。不過長壽並無定法,也有肥胖的,像夏惠蘭就是一例。

獲得一九八一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卡奈蒂(Elias Canetti 1905-1994)就曾經宣稱他的野心是要活到一百歲。他認為生命的短促使人變得腐敗。照他的意思,人生在世,起碼需要一百年的時光去變得成熟,爭取知識,培養智慧,汲取經驗,然後再用一百年去貢獻社會。不過我對這種論調存疑。也不一定要計較生命的長短:莫札特和亞歷山大大帝皆三十出頭便離開人間,里修的德肋撒更在二十四歲已經得道成聖,修成正果。八十歲的朋友說現正氣定神閒地過每一天,彷彿還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但是在同時絕對不否定隨時會暴斃的可能。我想這正是最理想的態度。像我自己,如今已經不再憂心忡忡地去計劃,只是隨遇而安,能夠做多少便做多少。夏日炎炎,瘟疫蔓延,更加理直氣壯地過純粹的居家生活。如果自己注意飲食,留心健康,倒不一定是因為怕死(死沒有得怕),主要是因為作為長者,盡量不要構成下一代的負擔,務求在經濟和行動上都能完全獨立,不用麻煩別人。別人需要幫忙的,能力所及,也很樂意出點力。撫心自問還能做到這一點。因此每過一天都是神祕的恩典。沒事把被子拿到後院曬太陽,曬妥當了握在手中亁爽脆刮,暖烘烘的,彷彿握着一隻小獸。有時候靜坐窗前的書桌,喝一杯接骨木花露礦泉水,翻看「梅花喜神譜」;像「蝸角」這一幅,其詩曰:「蠻觸國誰雄,戰爭猶未息;由此奪虛名,費盡人間力。」

希臘作家尼高斯卡山沙基士(Nikos Kazantzakis 1883-1957)年輕的時候曾經去希臘上阿陀斯山(Mount Athos)訪問隱居的苦行僧。這高僧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光禿禿骷髏一般的頭散發聖光。尼高斯卡沙基士問着高僧:「馬卡里奧神父,你還依然和魔鬼搏鬥嗎?」高僧回答:「不,我的孩子,我已經老了,而魔鬼也和我一起老掉,他已經沒有了力量。我現在和上帝搏鬥。」年輕的作家問:「和上帝搏鬥?而你竟希望會贏?」高僧回答:「不,我的孩子,我希望輸。」

如今我每天只在家中和去了復來無所不在的灰塵搏鬥。我希望贏,但是知道一定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