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曾在上海參與建博物館,建館過程相當緩慢,主要是建築工人工作態度散漫,每次到場地監察,他們不是踎在一角煮飯便是在午睡,多次要求甚至警告,敷衍後轉頭來一切依舊。後來有本地員工對我說,對這些低層勞工,有禮貌地跟他們說話沒用,要他們認真工作,就要兇狠地把他們不當是人地罵個狗血淋頭,嚇怕了就會起動工作,老細要有老細的威風。實際上隨後員工亦一再以行動證明,這種管理惡相,可以馬上取得實效。
但事件反令我極不舒服,不單因為在香港從未這樣對待員工,也因為這些人願意公開接受粗暴呼喝惡罵,只有備受羞辱後始會動身工作,那是個如你沒有足夠經濟位置時,便可全然抹殺你尊嚴的社會。對我來說最大的衝擊,是我每天要套用這方式去處理被視為可任意侮辱的人。日復日重複這兇悍的管理模式,我害怕會逐漸變成對人再無絲毫尊重,羞辱罵人家不單變成管理方式,也會慢慢不自覺地變成行為常態。生活在這樣的社會和階級觀內,我害怕有一天因為自己的權力,腦袋開始會把其他人不當是人,有一天會變成禽獸。這擔憂成為我離開這工作環境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於是在開館之後我馬上辭職。我蓋的館當時是中國首個具規模的當代藝術館,留在那裏即使一年半載,在專業聲譽上可得益不少,但對我來說,成為一個人比成為著名館長/策展人更重要。
為指令丟棄人性
當那些警察用警棍狂打示威者至頭破血流、近距離於老人家面上噴胡椒噴霧,所有人包括小孩也無一倖免的時候,他們眼中見不到人,只看見到曱甴昆蟲,洗腦和仇恨灌輸令他們統統變成禽獸,又怎會想到,壓在他們腳下、手腕被扭斷的,都是有血有肉、有親戚朋友痛錫的人呢?為了上司指令的任務,可以把任何東西丟棄,包括人性。
社會心理學上有個經典個案,是1971年史丹福大學的研究,把自願參加實驗者分成監犯和獄警,實驗發現一旦普通人被定位於某些權力位置、並被期望要粗暴對待也是由普通人扮成的囚犯時,會因為上邊的期盼和加諸自己的身份,輕易擺脫自己原有的思維和處事態度,輕易變成滅絕個人思想感受的打壓工具,粗暴地對待那些「監犯」。當你對把人家打得血流披面,或把腳壓在人家頸項時,竟感無限亢奮和權力感,甚至向同事吹噓示威大家鬥殘暴時,你已變成了禽獸。因為制度要你轉化成禽獸,你貧弱得沒絲毫能力去反思。
毋須為點點不用負責的權力沾沾自喜,滿手鮮血的報應是馬上出現的。只有禽獸會和禽獸走在一起,有良知的同伴陸續離開警隊,除了家人別無選擇外,有點人性的都會和你疏遠,你會發覺到處都是鄙視警察的眼光,真心和你交朋友的越來越少,最後就只能留連於和其他禽獸滙聚的囚籠中,而這段短暫威風的歷史,亦永遠成為你生命中惹來終生被人鄙視的污點。
何慶基
中大文化管理碩士課程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