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急躁的人馬座，除了睡覺沒有一刻願意停下來；所以自小我就由衷尊敬高度集中精神工作、擁有十級耐性的匠人。
朋友V的超微觀世界是我遙不可及的。他是個專業的手錶維修師傅，五年前自己開舖執業，就在電影《重慶森林》裏王菲偷窺梁朝偉搭自動扶梯上班的中環老式公寓。坐在他工作室的英式皮梳化、搖着威士忌望着扶手梯人來人往、隨光逐影，也很王家衛；但那天他卻喝着維他奶，格調變得很王晶。
「我減少喝威士忌和烈酒嘞，避免手震影響工作。」他正色道。
我常說他人格分裂，平時極度專注、工作時連鼻息都不敢花勁，可以大半天在工作枱前像點穴般一動不動；但閒時最愛是開着他的哈利電單車飛馳電掣，追回速度和引擎的高分貝。
曾經是深水埗街童，V最初貪玩免費替朋友整錶，沒想過這門手藝會變成自己的事業。「男生愛機械嘛，愛那種將唔郁嘅嘢整番郁嘅感覺。」V啜着維他奶說。
在大錶行修錶無風無浪，但他偏偏選擇自立門戶，寧願一個客一個客儲回來。「最初在地鐵站交收，人家怎會信你畀十幾廿萬一隻錶你整？還要求抄低我身份證。對於師傅，只為修好每隻錶；但在客人眼中自己隻錶就似嚿金咁值錢，很多時不只實質價值咁簡單。」自言對貴錶無感的V說，再矜貴的錶於他，只是結構精密的藝術品。
我最喜歡聽他說的，不是修理過程中，頭髮絲般幼、芝麻般細的零件放錯位，錶就滿盤落索的驚險內情，而是錶錶有情的故事。自己店就可以任性，人家只修結構有致的名錶，他是真錶冒牌錶統統肯修。
一位客人的媽媽無聲走了，她拿了媽媽遺物，一隻勞力士給V修理，跟他說了許多母親的故事。「生活好多回憶你會發現已不記得了，但有些在腦裏一角封塵着，像這位客人永遠記得小時候媽媽拖着她，從孩子視角最記得就是媽媽腕上的錶。」
對於外人，這只是一隻錶面花了的舊金勞，但對於這位失去母親的客人，那是母親無私守護她的證物，千金不換。V還記得修理好、校驗快慢、清洗後把錶歸還客人時對方那感激的眼神。
「錶主珍而重之之物，如果整衰咗我個名就唔值錢了。」V說。
高價修贗品 紀念去世親人
還有一位客人，拿了一隻冒牌名錶予他修理，從那身經百劫的錶身看來，客人估計已找過無數「醫生」了。V問客人知道這錶是贗品嗎？為何仍願意高價修理？
原來，那是自小把客人帶大的阿姨送他的禮物，阿姨走了，他很希望能修好這錶天天戴着紀念故人。因為是老翻，零件都不知哪裏找回，V花了比平時更多的勁替客人修理這意義比價值大的信物，甚至找人重新鑄造錶面丟失的一顆超小螺絲，再自行噴上黑漆，為求回復錶的原貌。他修理的不只是一隻錶，而是弱小的心靈、壞咗嘅人。
錶芯再複雜，也不及人心複雜；錢和時間可以計，但感覺就是不能計。
「是機芯，不是錶芯，有錢人怕被『標參』，忌諱。」他糾正我。
放工時分，自動扶梯人如流水，惟不見633的蹤影。
「整錶最興奮是咪將錶整返郁嗰刻？」我問。
「梗係收錢嗰刻啦。」V笑着脫下單眼放大器回話，夠老實。
撰文：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