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出門倒垃圾,看到從前的印度鄰居拉維散步路過,後面昂首尾隨的是他的垂耳小獵犬。因為大家都沒有戴上口罩,只好遠遠的隔着欄杆閒聊一陣。拉維說這瘟疫真的沒完沒了,變本加厲。我問他如何應付,他說:「別去想他,過一天是一天。否則不能活了。要知道這是長期性的膠着狀態,也不知道要拖多久。」這樣的老生常談自己也會得說,但是出自東方神秘國度拉維的口,聽着還是覺得醒神,彷彿是充滿了靈感的全新啟示。雖然紐約的疫情轉為穩定,其他的州卻越發不可收拾;依舊有牛心左性的市民拒戴口罩,遇到好言相勸的人還要大發爛渣。真是叫人不得安生。要知道遇上這樣的瘟疫,根本沒有獨善其身這回事。自己平安也沒有用,鄰近的災難隨時入侵。別人的災難也就是自己的災難。在七月十三日Dr Fauci用仿邱吉爾文體語重心長作出警告:「我們甚至還沒有開始看到瘟疫的終結。」(We haven't even begun to see the end of it yet.)
我自己居然能夠在死亡和戰爭陰影鋪天蓋地的歲月裏,獨挑大樑地過了一天又一天,起初是渾然不覺,後來回首一看倒也大吃一驚:雖然轉眼之間退休已經七年,還是有做不完的事情等着要做,也不知道那裏來的動機;多半是因為知道時不我予,來日無多,眼前的一切份外充滿趣味之故。我忽然想到了「流芳頌」裏面的渡邊勘治在雪夜中坐在韆鞦架上面輕輕擺盪,低聲吟唱「生命是短暫的」。去夏安裝的手推窗簾因為長度不對窗子,吊在窗台之上,遇風搖曳,格格作響,要重新訂造。和安裝公司和窗簾製造商分頭一番理論,再加上因為瘟疫而再多擱置了三個多月,最近終於弄妥當了,整個人登時神清氣爽。七月上旬這兩天太陽特別猛烈,於是將一張大絲綿被,一張大羽絨被,三張小羽絨被,連同六個被套,悉數翻出來拿到後院去曬。事前特別郵購了兩個不銹鋼晾衣架。灰藍的被子和菊黃的被子並排在陽光之下舒展,叫人看得心曠神怡,而且老是想到西西說的:「太陽曬過的衣服散發橙花的香氣。」被子曬了一面,翻過去再曬另外一面。在大太陽底下能夠順利完成此等需要手腳靈活隨機應變的工夫,自覺脫胎換骨成為家務全能老倌,煮飯洗碗吸塵買菜,樣樣皆能,不再是整天坐在書桌前看畫冊填格子的文弱書生。將一幅被子平穩地攤在晾架上面又不沾地,絕非易事,往往得花上兩三分鐘的走位調整,在同時那猛烈的太陽扎得眼睛發黑。下一回我就知道要預先戴上太陽眼鏡保護眼睛。凡事都得親自從經驗中汲取智慧。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看到的一段報紙上的雜文,說太陽眼鏡只是洋人的玩意,因為他們的眼睛有藍有綠,容易透光,但是我們中國人的眼睛本來就是深褐色,不必再多此一舉。這可真是千載難逢的奇說奇文,很可惜沒有剪存下來作為憑藉。
天氣酷熱,我又不喜歡空調,樓下不用空調也很清涼,和樓上起碼相差華氏五、六度。可惜沒有桌椅,不宜久留。如今終於在樓下的私人圖書館放了一張書桌,又添置了枱燈、案頭文具、水杯水瓶、數碼時鐘,還有一個小小的不銹鋼腳踏字紙簍。洗手間清理乾淨,掛上毛巾,放了肥皂。這樣一來,這地方就有了人氣;可以在樓下看書寫東西,好多了。我想我半夜也不介意下來坐坐看書。我就這樣如同翠鳥一般築巢忙碌終日,一天在給老伴調咖啡的時間忽然停了下來,問着她:「我這樣到底是忙什麼?」她回答:「不為什麼。小時候媽媽說的,這就叫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