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田山崗上有兩個密封配水庫。西邊那個受港鐵工程影響,尚在日夜趕工改建;東邊那個,上蓋鋪上草皮、圍上鐵絲網,闢為足球與壘球雙用球場,除了龍門架尚有角鐵造的活動觀眾座位。場邊的行人路旁每隔十呎左右設有高及腰際的路燈,晚上路燈亮起,宛如顆顆明珠串成的項鏈。球場草地旁邊擺放了十張久違了的木條、鑄鐵公園長凳。路過球場,不期然有個衝動:光復配水庫所體現物盡其用的港英管治精神。
過渡後,木條、鑄鐵公園長凳恍惚消失了。現今公園裏擺放的長凳大都是塑膠樹脂造的,以圓鐵通為架、用扶手將凳間成三或四個座位,阻止人們橫卧凳上。設計的出發點似是堅固耐用多於閒適親和,即是西人說的inviting。何文田配水庫球場邊的長凳不設扶手,是原汁原味、讓人能自由自在躺下來卧看藍天白雲的英式park bench。此時此地,那十張長凳許是唯一讓人能閒下來的方寸淨土了。
港英治下,柏楊訪港,下榻尖東酒店。讀過李怡跟他作的訪問,依稀記得柏楊指着酒店咖啡廳外的行人天橋說:政府沒有責任建造這些天橋,費這些功夫,足見其便民的管治精神。柏楊不知道的是,港英非但建造了天橋,且請來法國藝術家為天橋配襯顏色,替尖東添加姿彩。何文田配水庫球場和那十張長凳也是這麼一回事了:沒有選票壓力,港英本來毋須傷透腦筋地盡其用的;只是出於民胞物與的關愛,管水務的也「多管閒事」建造球場、發展水塘為郊野公園了。
柏楊見到的該是最美好的香港了。大陸易幟,三反、五反、文革……天下大亂、民不聊生。英國也患上左傾幼稚病,煤礦、鐵路、電訊……國有化,陷經濟於困境。偏安一隅,港英既無財力復欠大志,由是自我克制、積極不干預,騰出空間讓香港人發揮本事,各師各法把經濟搞上去。當官的也為瀰漫空氣中積極向上樂觀進取的香港精神感染,紛紛用自己的辦法化腐朽為神奇着實改善香港人的境況。
於是荒山野嶺、水塘一一變身為郊野公園、開闢了舉世聞名的麥理浩徑、衍生了到處為人仿效的毅行者活動。那時官民關係融合,政府總部是如假包換的冇掩雞籠;尚在中環返工時我便常常光顧那裏的飯堂祭肚。主權一過渡,這一切都改變了。
董建華上場,二話不說用黑青色的鐵欄重重圍起整個政府山。我感受到的訊息,是當權者決意自絕於人民。自此香港果又政不通人不和矣。董建華腳痛後,有幸見到曾蔭權的政務司司長許仕仁。一心以為歷經八年劫亂,是時候休養生息了;於是不自量力,懇求司長拆掉鐵欄以重建港英治下水乳交融的官民關係。許仕仁拍心口: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區區堆填區小民,安知他有更大的茶飯要吃!
鎮壓不能促進官民關係
俱往矣。如今鐵欄也不能叫執權者放心了,要用重重水馬將香港築成圍城。水炮車、裝甲車、真槍實彈武裝起來的三萬警察尚嫌不足,須輸入公安、武警、國安、國保增援。這又是促進官民關係之道麼?人們不忿氣、意難平,一味鐵腕「止暴制亂」便能叫國家安全起來?
司馬遷認為不可能。兩千多年他的《酷吏列傳序》說得清楚:「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良好管治源於與民休戚的關愛而非嚴刑重典極權鎮壓。秦朝的法網夠嚴密了吧,結果?「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秦亡而漢興,改絃易轍、與民休息,「網漏於吞舟之魚」,人民大有施展空間,「而吏治,不至於奸,黎民艾安。」人民平安,國家方能真正安全。
兩千多年了,執權者顯然還沒有學好箇中的道理。那是中國人的悲哀。然而何文田配水庫尚有港英留下的木條公園長凳,默默地告訴大家司馬遷說的「制治清濁之源」何在。在於人人活在將安將樂憧憬中的踏實與平安,而非慌怕聽聞夜半敲門的惶恐中。光復木條公園長凳!
楊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