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內的水相 - 葉一南

餐廳內的水相 - 葉一南

「水,其實永遠一體的,不是嗎?也只有水是如此。在林村河看到的震動及倒影,便是全世界的震動,能夠捕捉這一刻,多美妙多有力量……」。我認真想了一想,禁不住拍了一拍老朋友的後背,笑了。林村河流入吐露港,然後通出南海,連接太平洋,John Fung馮建中眼中的一剎那,是林村河亦是整個世界。突然記起,認識John 三十八年,剛才是第一次聽明白他的說話,十分難得,想碰杯,不過他現今已不沾酒。

John Fung是一位攝影師,我意思是,相識三十多年,每次出現皆是相機隨身,行住坐臥永遠準備拍下甚麼的一剎那的那種攝影師。1985年澳洲大學放暑假,我回香港在中環藝穗會做酒保,認識了一班本地藝術家,包括搞雕塑的麥顯揚,作畫的楊東龍,在《水底行走的人》黃仁逵以及John Fung,他們都是不飲水不吃飯只喝酒狂抽煙的怪人。尤其是John,粗眉大臉頭髮蓬鬆,穿一件磨得破損的老舊皮夾克配一條發白牛仔褲,身形彪悍非常有型,誰想到開口說話卻是和風細雨悲天憫人,全是超離地哲學語調,十句有九句聽不明白。那時候他正在拍攝街頭巷尾眾生寫實黑白照,後來這一輯相片被稱為「茫茫十年」。當時看了有些感覺,沒有深究,只知攝影是把女好工具,於是立即拜John為師,買了第一部相機。下午二時坐在藝穗會門口樓梯上課,開一支白馬威,捲幾支香煙,三時左右我已經不醒人事。假期完畢,攝影沒學得多少,酒膽卻練得不錯。最後一夜在酒吧有些依依不捨,John本離去,然後回頭,除下他那件久歷風霜的皮夾克送了給我。

再見面是十多年後的事。藝術家也要生活,John與朋友在石澳開了Black Sheep餐廳,去探望,嚐了他做的黑漆漆非洲雞。亂來一通,所有香料混在一起,燒焦放在雞上再烤,味道挺不錯。這一夜喝得很多,沒有醉,因為我也能喝了。John比起從前,說話多了一點,憂鬱少了一點,可能己經走出年青時在街頭抗議被補的陰影,亦可能因為「茫茫十年」拿了獎學金去紐約及倫敦進修?我沒有問,他沒有說,反正是好事。

然後又是十多年,差點認不出,滿頭白髮,掛上粗框眼鏡,瘦了二十磅,我說,為何變了坂本龍一的樣貌,老朋友終於笑了,五十多歲笑得像小孩。應該笑,值得笑,新的相片系列「樓花」在蘇富比拍賣。「本來是安居樂業,為甚麼香港的樓宇建出來令人受苦?」,我當然沒有答案,John把實物重複又重複曝光拍成抽象。一張相片說着我城故事,坐在灣仔藝術中心看了半天,意猶未盡,於是買了一張放在餐廳。客人常問,這是誰人拍的?

八年後的今天,John竟然不再喝酒。我跟他在巴西咖啡年代社運舊朋友說起,眾人嘖嘖稱奇,擔心John是否生病。沒這事,我回答,他應該太投入在燃燒着生命,忘了。老朋友的新作「浮生水相」,全是香港河流或避風塘水面一剎那的重複光影,是相片更是抽象畫,包羅萬象,甚麼也不是,甚麼也可以。〈僧祇律〉說一剎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林村河是世界,念頭難觀照,來去無蹤,竟然被John用鏡頭捕捉下來。最笨的人也感動,想看個夠,問老朋友能否在我燈光及場地很不專業的餐廳做一個小小展覽,他說,很好,最好。

沒有告訴John,他送我的夾克還在。一直希望可以再穿上,每年皆如此想,結果三十多年腰圍粗了十吋,再沒機會。好東西不應封塵,是時候物歸原主,老朋友清減了,皮夾克如今恐怕大了半碼,當年貼身,始終帥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