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的基礎,從來都是破格思維;創意的內涵,則來自文化薰陶。但思想上能突破常規而有所發明,依賴的卻是海闊天空的馳騁空間。僅容許服膺於音波功壓下來那道頻率、排除頻率以外一切討論和思考的波幅,剩下的便只有機械重演的各種樣板。
約兩星期前,文壇大哥垂詢,問如斯局面下,適宜聆聽甚麼音樂以抒胸翳。當時未有多想,傳上一段Emil Gilels彈奏的貝多芬Hammerklavier鋼琴奏鳴曲的慢板樂章,認為曲中孤淒絕望的境界,甚為應景。也許同樣值得我們細意聆賞的,還有蕭斯達高維契(Dmitri Shostakovich)的作品。
蕭氏在動輒批鬥知識分子、清算異見人士的政權下偷生,熬過被壓迫至自殺邊緣的日子,改以be water的新姿態在當時蘇共政壇上獨領風騷,但所寫的音樂卻滿佈譏諷和抗爭的密碼,政治正確之餘充斥着抗暴公義的弦外之音,官員只聽到其交響曲壯麗澎湃的一面而捧為樣板音樂,殊不知他是故意以淺薄得誇張的寫法來作諷刺,大剌剌地站在領導人面前暗摑他幾大巴掌。在那荒謬絕倫的時代,如此一道宣洩,實在來得不易。作品中驚濤駭浪的樂境,是瘋狂箝制下的另類創作。但如果蕭氏自少便在高度監控的教育下成長,而非從一片自由空氣的天地一路走來,焉能譜出如此藝術高度的作品?一個社會,於扼殺年輕一輩的創意與批判思維後,便只有因循與抄襲一途。
同樣由一場自殺戲掀開序幕的德語劇《闇》(Dark),驚人之創意便絕非蕭氏生活那種政權內的人民所能思議。對於這齣名副其實的「神劇」,真不知從何說起。向好幾位朋友推薦時,連劇種也不想多透露,說得最多的一句,是建議他們準備紙筆,每個角色出場時都記下名字及與其他人的關係,慢慢整理出一張猶如娛樂版常見的人物關係圖,切莫偷懶在網上搜尋。雖然劇情只環繞四個家庭展開,但這樣的一張關係圖,去到第一季末段,已能大派用場;若關係圖整理得宜,當中的空白處更是妙不可言。
《闇》首先最迷人的,當然是嚴密得滴水不漏的劇情結構。但更值得推許的,是導演出神入化的說故事手法。如謎一般的劇情,在獨特節奏下層層解開,去到第一季末,千頭萬緒以為終於理出一個所以然來,忽然殺出一個意外轉折,立時墮回五里霧中。然後第二季的開展,令人驚詫於第一季的故事,原來建基於完整的第二季劇情;至第二季末,另一個看得叫人目瞪口呆的轉折,又把一切以為已知的謎底打翻,直至第三終季的結局,才恍然大悟,第一、二季的發展,都是先有第三季的劇情為基礎。第二、三季的拍製,完全不是見好添食之所為。三季故事互相滲透、情節高度濃縮,即使最細微的一句笑話、一個銀幣,都參與勾連出一個無始無終、不可思議的旅程。
可以盛讚的地方,還包括令人屏息的配樂、充滿張力的長鏡頭、妙絕毫巔的選角、鉅細無遺的場景設計等,難以盡錄。有意思的是除這些「娛樂」亮點外,故事也隱含了不少德國文化意蘊。劇中引用尼采名句「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時,不但帶出「超越善惡」的命題,也暗示了故事中「永劫回歸」的機理;第三季以「薛丁格貓」(Schrödinger's Cat)這個思想實驗,解說生死同時的疊加狀態,導往故事所涉量子力學的主軸,與貫穿全劇的「愛因斯坦-羅森橋」(Einstein-Rosen bridge,蟲洞)理論無縫結合。對心理分析有興趣的,也當能道出戲中蘊含佛洛依德所提出「死亡本能」與「生存本能」之間的角力。如是等,悉以德國文明為本位而出發,奏出希臘神話中Ariadne與Theseus故事的裊裊餘音,由此深刻探討命運、善惡、慾念、時間、愛情、死亡等永恆命題,卻亦不妨觀眾代之以佛家或道家的視角來深思生命。
破格的創意、豐碩的內涵,突顯了兩位德國編導「不恥於抄襲、不甘於因循」的文化自信。所謂「愛國」,建基於由衷認識一己文化優劣、真誠面對歷史出現過的盛衰得失。德國沒有像奧威爾《一九八四》那樣成立「真理部」抹走不大光彩的歷史,是明智之舉。
《闇》假設了一個33年的週期,世事以此為度,不斷重複,無有終止。中華術數則以60年為一小週期、180年為一中週期、540年為一大週期,同樣輔以輪番往復的意味。中週期、大週期太遙遠了,我們不妨留意有否小週期之事態,正密鑼緊鼓地不日搬演。
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