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二十五週年,重印創刊號以茲紀念。四分一世紀的香港變遷,有若滄海桑田,復刻版散發的時代氣息,令人懷念。尤其那頁副刊,all-star陣容猶如電影《東邪西毒》台前幕後可一不可再的閃亮組合,友人細讀各欄文章後,也不禁暗嘆:真是星光熠熠。
查良鏞先生曾言:「副刊為一張報紙的靈魂。」副刊的重要性,卻不只對報刊而言,而可視為香港文學的搖籃、潮流文化的領航、社會風氣的縮影。不論是劉以鬯的嚴肅文學作品、金庸雅俗共賞的武俠經典,抑或衛斯理創意無限的科幻小說、林燕妮迷痴鴛盟的愛情故事等,都由報紙副刊孕育出來。像陳冠中那樣,可以搬到另一城市專心寫作的作家,實為異數;香港大部分的名家,不管有無創作靈感,都要為每天出街的副刊專欄嘔出一定字數。如此輕易淪為流水作業式的寫作,卻孕育出歷久不衰的作品,也可說是香港傳奇。
除文學小說外,當年的副刊專欄,內容百花齊放,人生雋語不在話下,還有園藝錦囊、收藏鑑賞、家常菜譜等。更令人詫異的,是造就了後來譽滿天下的名菜、激活了隱沒百年的紫微斗數。另一邊廂,尚有報業前輩對荒謬政情以「三及第」文風所寫的怪論,也有經濟學家一本正經撰作導論文字。在沒有手機的年代,打開一張副刊便可滋味地消磨半天。專欄作家的文字都風格鮮明,就像那時的林子祥、徐小鳳的歌喉般獨一無二,每天於特定版面位置與讀者會面,建立起的情感,比銀幕上的明星還要親切。
文采風流,來自作家豐富的體驗、廣博的見識。副刊上讀到的,是當時文化人的互動、文化圈的生態。讀者的反應、編輯的把關,同樣是營造副刊質素的關鍵,由文字質素逐漸建立起讀者的仰賴和尊敬。如今的社交平台和討論區,卻讓不少見識平庸、目光如豆之輩,也有一句沒一句地留言,或於私人平台上「發表文章」,紛紛自我膨脹起來,以為資訊唾手可得,「那個副刊作家懂的,我也懂」,一副關上卡拉OK房門唱過兩首歌便自詡為歌王的嘴臉。副刊的重要性,就這樣被衝擊得體無完膚。不過十五年前,副刊的一篇政論批評,可以讓一區之首的辦公室主任忙不迭地致函回應;還只六年前,大學講師在副刊上的文章,可以令區首夫人「倒抽一口涼氣」地怒斥為「涼薄刻毒」。但來到今天,即使百個專欄作家每天同聲齊罵、甚至報章老闆於頭版一再厲言問候,也是置若罔聞。
當然,不是凡在報刊上撰文的都有公信力,其中也有「賣藥黨」、同文間眉來眼去的江湖騙子,但時間總能讓編輯和讀者撕破其面具,由市場自然淘汰,始終不是私人平台上圍爐取暖式的自high文章,或雖從無法律訓練,亦立時撲出來英勇護主,企圖「證明」大律師公會對法制「孤陋寡聞」,又或全無基因排序與微生物學知識,單靠網上「新聞」便嘗試列出新型肺炎的傳播途徑,吠出病毒來自甚麼國家的狂言。
《蘋果》的創刊號副刊,猶如一個時間囊,保留了二十五年前的社會風貌。阿樂的一篇,說籌備《蘋果》期間問道於查良鏞的經過;黃霑的「我道」一欄最特別,只一百字左右;蔡瀾san以「草草不工」為欄名,首篇極具玩味,語帶雙關地戲說「蛇果」;張小嫻小姐的「禁果之味」,則開宗明義說愛情,短短一篇便從男女付帳分析二人關係,饒有餘韻,與同版小男人阿寬的「男人的國度」恰成對比;紫微楊與王亭之師父當年筆戰轟動一時,於《蘋果》副刊再度同場,一談「天數」、一說「江湖奇談」,也是別開生面;倪匡、亦舒兄妹的雙雙助陣,同樣令人眼前一亮;此外,還有唯一於《蘋果》從未間斷的李碧華專欄,以及區樂民的行醫苦樂、羅孚的鑑古知今、慕容公子的娛圈樂事,版面正中則為尊子漫畫,整體而言,承傳了查良鏞對副刊「短、趣、近、物、圖」五大訴求的旨趣。
細讀各欄文字,感覺是久違的讀報趣味。諸位作家各擅勝場,文字中都帶有與讀者娓娓而談的悠閒之感,用字淺白坦率,嬉笑怒罵處一如《頭條新聞》。從中反映社會的豐富姿彩、讀者的閒情逸致,在今天的高壓氛圍來看,恍如隔世。副刊可以復刻,時代卻一去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