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複製人的覺悟—鄭家朗

蘋人誌:複製人的覺悟—鄭家朗

小說家倪匡曾形容,中國共產黨「是最厲害的黑社會」。香港眾志副主席鄭家朗年僅20歲,已對這句說話有切身感受。

港區國安法來襲,香港僅餘的自由危在旦夕,業界和學界籌辦罷工、罷課公投,在絕望前凝聚力量,盡力掙扎。港澳辦以「斬斷黑手」為題的千字文,威嚇罷課的發起人會「為自己的罪行錄上再添下重重的一筆」。在「黑手榜」上,鄭家朗與黃之鋒、戴耀廷、梁家傑等齊名。

翌日在公民廣場外,家朗站在黃之鋒、羅冠聰前面,親身回應「恐嚇信」,對比三年前初出茅廬,他雖然齊蔭髮型依舊,卻感覺成熟了、高大了。他承認自己還是會恐懼、還是有軟弱的時候:「唔好睇企喺鏡頭面前,會願意回應記者、會願意公開批評政府嘅人就係好勇敢,其實大家都好多軟弱……但係有陣時就係要作關鍵選擇,有啲位唔能夠退縮。」

記者:關冠麒

20歲,本該是追逐所想所愛的黃金時候,鄭家朗卻被政權盯上。

跟很多青年一樣,鄭家朗在過去一年都被迫着急速成長。才不過三年前,「雙學三子」因公民廣場案入獄,鄭家朗臨危受命做眾志主力。至去年,他就先後以眾志和中學生行動籌備平台成員的身份,發起和主持過最少四次中學生罷課行動和集會,最高曾有300多間學校,逾16,000名學生參與。樹大招風,《大公報》近日形容他為「眾志近年大力扶植的新頭目」。其實他被政權盯上已非一朝一夕。

受攻擊的目標

去年9月2日,鄭家朗在愛丁堡廣場主持完罷課集會後回家,正準備以鎖匙打開樓下大閘之際,突然三隻「黑手」從後伸向他的膊頭將他拉住,兩下右勾拳揮向他雙眼,眼鏡飛脫。有路人撞見,立即喝止,三名兇徒就一言不發離開。

「成件事係好短,但都係有種恐懼喺入面,你成為咗攻擊目標,需要被處置嘅一個目標。」家朗當時無大礙。但事發一個月後,民陣召集人岑子杰遇襲,岑躺在血泊中的影像形成陰影,如影隨形。他偶而上家中天台收衫,本來畏高的他亦會不禁因恐懼而胡思亂想,四處張望,「有冇人埋伏自己呢?有冇人跟蹤自己呢?會唔會突然間又要襲擊你呢?」

還有無日無之的監聽疑雲,「電話成日都好似好空洞、大聲、細聲,我問對方有冇攞開過電話,『冇』,你會感受到呢啲迹象」。他逛商場常感覺到有戴着耳機的便衣「同行」,「佢又唔係刻意地去埋藏自己,佢係有意無意滲啲,『你已經被mark實咗嘅信息喺度』」。

在暗箭以外,政權明刀明槍的針對和打壓同樣令人無日安寧。鄭家朗和兩名眾志成員去年3月在立法會《國歌條例》公聽會上進行抗議,半年後竟突然被律政司引用《立法會(權力及特權)條例》檢控,最終被判罰1,000元。今年5月,海關又以眾志入口的一批口罩涉嫌違反《商品說明條例》為由,拘捕鄭家朗和常委梁延豐。海關聲稱口罩未能證明「Not made in China」,「若口罩生產於香港或台灣」亦可能不符合。

立法會保安在公聽會案中作證時的說話,家朗印象深刻,「『我哋一早已經mark實咗佢哋,因為佢哋係香港眾志,尤其是鄭家朗』……你意會到政權一早已經將你哋放喺監察名單。你嘅一舉一動,佢都要你承受後果」。

被伏擊的陰影揮之不去,鄭家朗身處天台時總會留意是否被跟蹤。

被時代選擇了的人

在過去三年,家朗幾乎肩負起眾志所有教育議題,由染紅教材到TSA,由通識科問題到DSE歷史科被政權批鬥,統統都見到他的身影,當眾志其他前輩努力打國際線時,他在香港算得上一夫當關。到去年反送中運動前,他更擔起眾志副主席之位,「你話係咪有意去take up多啲,其實唔係。個社會、個時代係逼你要去推高啲」。

但即使進化得再快,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面對着國家級打壓,建制派的猛烈批評,亦難免感到脆弱,難以承受,「全部都講啲好難聽嘅說話,你好想快啲反駁,但其實你時間就係得咁多,你冇辦法完全反駁晒。佢哋全部都誤會晒啲學生,成日污名化或者標籤學生嘅行為……每次攤上床都係諗住好多嘢,好辛苦,好似唞唔到氣一樣。之前成日形容『政權唔會畀你唞氣』,我感受到,我真係唞唔到氣」。

被伏擊、被跟蹤的恐懼,鄭家朗稱隨着時間已漸漸習慣。到今次被北京正式點名,雖未見埋身的暴力恐嚇,但在國安法的陰霾下,他所感受到的恐懼和威脅有過之而無不及,「從來都冇人諗過罷課、罷工會提升到去國家安全層面、顛覆國家政權嘅問題」。

裁判官在立法會公聽會案宣判時,向眾志三人說出了一番近日在法院內難得聽見的「人話」:「可能你覺得為咗抗爭,冇所謂,但係因為咁而要面對長時間監禁,又有邊個為香港做嘢?……要留有用之軀,因為你哋未來必定為社會棟樑。」

但若參考03年訂立的23條,港區國安法刑責可以是終身監禁,殺到埋身之時,保住軀殼亦未必有用,家朗是否已有犧牲的準備?「好坦白講,我問自己係咪好接受到國安法會帶嚟嘅所有後果?我到𠵱家都未處理得到……我之前有諗過,最緊要係唔好有好長嘅刑事後果。但係你發覺長期喺社會運動入面,你冇辦法避免。你問我條底線去到邊,我冇辦法好清晰咁答你。」

對於法官的苦口婆心,家朗有另一番體會。公聽會案橫跨八個月,其間數以千計青年因抗爭運動被帶上法庭。其中一次審訊,家朗作為被告,心思卻漂到庭外 ──隔籬庭正處理上水清潔工被磚掟死的案件,兩名十多歲的抗爭青年被控謀殺。家朗嘆道:「法庭冇辦法畀到正義一個人。好多人被拉,係因為政府問題,係因為警暴問題……而唔係個人本身做錯咗啲乜嘢。『留有用之軀做有用嘅事』,呢個社會就係冇畀到有用嘅方法畀我哋。」

罷課公投雖無功而還,但鄭家朗認為必然有其意義所在。

意義不在當刻改變

在過去艱辛的一年,讓家朗稍為過得輕鬆點的因素之一,是家人的體諒。過去一直親建制、又曾阻止他參與傘運罷課的母親,見識過警察的暴力後亦漸漸明白孩子的堅持,「我同佢親眼睇住個電視直播,岳義士被人打到頭破血流,阿媽話『嘩!有冇搞錯,啲警察邊有可能咁樣㗎』。真實嘅畫面再扣連佢阿仔面對緊嘅情景,就成為佢最真實嘅感受」。

但即使如何轉變,母親對家朗的安全依然非常擔心,「佢成日都同我講,『好想你有未來、想你有得規劃』」。事實是包括家朗在內的大多數香港青年,在社會劇變下難以再為自己計劃更多,「我𠵱家好似『肉隨砧板上』……一個大浪冚埋嚟,國安法殺到嚟,你都冇辦法為自己人生規劃啲乜嘢。政權就係想摧毀你前途,想你成為一啲冇價值追求嘅生物,為佢服務」。

中學時期的家朗是話劇社成員,代表學校參加過三屆學校戲劇節,兩次獲選傑出男演員,「我好享受喺舞台上代入唔同角色,去參與、思考吓唔同嘅生命」,他又曾跟同學一起做小型短片製作,包辦幕前、幕後。但家朗已將這些興趣和專長統統放下。因為社會運動,他2017年中學畢業後選擇報讀樹仁社會學系。兩年過去,他坦言有點後悔,自覺書本上的理論僵化,難以應用到香港的獨特情況。

鄭家朗仍記得中一那套話劇的情節──未來社會製造複製人用作生產器官,在實驗室中被勞役就是他們的整個人生,他飾演一個覺醒了的複製人,誓要離開實驗室。

在過去幾年,家朗作為一個覺醒了的青年,亦不斷嘗試打破「實驗室的枷鎖」,可惜結果總是令人失望,「TSA又係繼續落去,DSE又係咁樣,染紅教材又係繼續不斷,仲要情況更加嚴重」。最近的罷課公投亦無功而還,無力感像浪般生生不息。但家朗堅信即使政權再強橫,恐懼有多大,仍要繼續,「要有一種覺醒者嘅覺悟,你知道個社會狀態係咁樣,你知道政權係唔會畀任何成功感你,你就唔好奢望,你就要去克服嗰種無力感。就算你做緊嘅嘢幾咁改變唔到都好,都一定有意義」。

站在黃之鋒、羅冠聰前面,鄭家朗代表眾志回應中共的「斬斷黑手」恐嚇信。

鄭家朗的興趣之一是演話劇,但為了抗爭早已拋諸腦後。 受訪者提供圖片

去年9月,鄭回家時被三名男子伏擊,揮拳毆打至雙眼微絲血管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