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者系列 三之二】「寧做自由鬼,不做奴隸人」

【流亡者系列 三之二】
「寧做自由鬼,不做奴隸人」

今年初,中環ifc商場一場「和你Lunch」,在快閃抗爭的上班族人群之中,Alex排眾而出,身邊是日本友人,高舉「今日新疆,明日香港」的手寫紙牌。紅線無處不在,在內地再和理非的抗爭,也會換來不成比例、強力的打壓。流亡是攸關生死的選擇,而中國留學生Alex來港抗爭前,已做好選擇:寧可自殺也不回國。

參加和你Lunch的前一晚,Alex已寫好講稿,他接過話筒,就在街頭以普通話高喊內地人聲援的心聲:「即使回去之後就要遭到酷刑虐待,我還是想告訴各位手足:寧做自由鬼,不做奴隸人。」

嚮往自由,只因見過互聯網最自由的模樣。他今年30多歲,來自國企家庭,曾是「愛國小粉紅」。2000年初接觸互聯網後,他每天在網上論壇舌戰國外網友,愛國思想屢被反駁,他自覺知識不足,鑽研歷史,發現與所受教育出入甚大,反而改變自己。

高調表態 冀發揮最大價值

工作幾年後,審查制度越收越緊,民眾越發盲目愛國,Alex選擇去日本念社會學,還去過駐日中國領事館抗議709大抓捕事件。反送中爆發後,他捫心自問:「我支持民主自由,但究竟為支持民主自由,付出了甚麼?」在中國網絡翻牆尚可被容忍,一旦上街或公開演講,就會面臨高度打壓,只有香港才仍有抗爭餘地,他足足考慮了兩個多月,才鼓足勇氣來港,跨過這條紅線。

10月30日,他坐上了由北京到深圳的火車,花了20小時抵達香港,原計劃11月1日飛去三藩市。不料在民宿,遭反對抗爭的外國人打傷右眼,幾乎失明,警察到場後拘捕雙方,控告他,保釋後他已錯過班機,被迫滯留。

當晚Alex找不到住宿,睡過公園,被偷了約7,000元,錢沒了一大半。整整一個月,Alex省吃儉用,靠着打印機票,每天坐巴士往返機場留宿,在殘廁洗澡和抹身,省下住宿費,為了一天要趕往兩三場示威或集會活動,交通費最高近300元,一天只啃三文治,湊合吃一頓飯。

1月17日舉行的大埔中學生集會,Alex亦有出席,為的就是支持香港反專制獨裁。

逃走美國 寧自殺不回國

他在Telegram向香港網民提過困境,但沒有幫助。抗爭場上,他多說英文。「別人說你不是香港人,沒有人願意幫我,我是無名小卒,也是大陸人,你能體會到有多尷尬。」他苦笑說:「但是我知道自己為甚麼來這兒,不是因為你是香港人,是因為理念在此。」只是,右眼的傷勢不斷紅腫惡化,視網膜或脫落,最終遇上Telegram醫療頻道轉介眼科義診,總算治好了,甚至願意提供生活費補助,但Alex還是拒絕了。

他想幫上忙,但默默抗爭,似乎發揮作用不大,他決定再跨過一條紅線:高調表態。「我作為大陸人,還沒看到有人在枱面站出來,為香港人支持自由民主活動發聲,如果我去做演講,不是能最大化發揮我的價值嗎?作為新一代中國學生代表發聲,讓你們知道並不孤單。」

Alex出席了1月7日ifc「和你Lunch 守衞我城」,演講完畢後,他從亢奮的狀態中平靜,才發現自己有即興演說的能力,有抗爭者稱讚他說得好,上前擁抱他。

同月,天下制裁集氣大會、大埔中學生集會、長沙灣「和你Lunch」等場合,均見他演講的身影,大部份時間是他自動請纓。他站在台上以普通話高聲疾呼「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直播觀眾為他半掉的口罩揑一把汗。他深知身份一查就知,接二連三接受外媒、各大傳媒採訪,有一次受訪後,還遭警察尾隨及搜身,並對他說:「你回國就完蛋了。」

如此勇敢,只因Alex惟恐沒機會再講。他評估風險,跑來香港抗爭情節嚴重,「(被定罪)叛國跟煽動顛覆國家,沒準加上一個勾結外國勢力,寧願自殺不回國」。

他持雙程證來港,僅允許入境兩次,每次七天,需要離境或回中國簽注,才能再入境,不過因為在旅館被毆的事件,警察一度控告他襲擊罪,需要上庭,他共申請四次延期,最後一次上庭定在1月20日。

最後一次演講,是在1月19日民間集會團隊主辦「天下制裁遊行集會」,遭受警方腰斬,他也堅持留在花園,向僅餘一小撮人,繼續演講,因此認識了不少人。

20日上庭,因有證人證明他沒有襲擊對方,Alex成功由被告轉為證人,才收到撤控通知,惟恐被遣返,他拿着法庭發出的證人信,前往入境處,卻未能延期,他心裏一沉:「也許是因為我參加抗議的事情被他們知道。」簽證即將在21日過期,恐怕逾期逗留被送回國,身邊的抗爭者建議他迅速逃往美國。

機票昂貴,一文錢難倒好漢,前天集會結識的抗爭者網絡此時伸出援手,即日替他買了往美國的機票,他立即坐的士,前往機場,不料因丟了護照,電子簽證許可失效,機票作廢。

接下來三天,他拿着證人信,每天在入境處等待審核延期逗留的申請,最終被拒。

1月25日他再出發韓國,但因沒有簽證,加上疫情爆發,翌日已重新回到香港短暫停留,此時已用盡雙程證限額。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絕望之下,Alex曾發短訊給認識的抗爭者,詢問哪裏能買到安眠藥,被看出要服毒自殺,抗爭者紛紛大力反對。其中一位義助他的抗爭者Sam(化名),主要提供資訊,比對各國政治因素、入境和簽證資訊,分析哪個有美國領事館的東南亞國家適合作為中途站,同時搭通天地線,尋找往美國的庇護途徑。

望與手足再戰街頭

29日,他再次由香港飛到台北轉機,逃往印尼耶加達,因簽證為期一個月。

流亡如走鋼索,須步步為營。疫情籠罩下,Alex抵達一周內,印尼政府已停止往返中國航班。

他一路研究Plan B:聯絡何俊仁說沒辦法,而泰中警方曾合作遣返異見者,不可前往泰國。暫住青年旅舍,卻意外找到援手,認識了支持香港運動的加拿大人和德國人,願意把他的遭遇寫成英文和德文,交給大使館,德國人甚至願意為他擔保,提議他往德國申請政治庇護。

2月中,Alex得到消息,美國願意緊急發放為期一年的人道簽證,便立即前往美國,獲對華援助會的傅希秋牧師贊助。

他沒想過來香港,人生會改變到這個程度,一個無名小卒得以流亡,只因敢於發言,曝光度高,無奈地「台前的人比勇武派更受關注。」

前路茫茫,美國政治庇護未知能否延續,但「做自由的難民,好過做合法的奴隸。」

為保家人平安,他已斷絕聯絡,港版國安法忽然而至,港人重回街頭,Alex渴望與手足並肩作戰。「有敢於站出來的人,就有希望,重要的是繼續下去的勇氣。」他對港人說:「抗爭一直都是一項成本很高的事情,但不抗爭最後付出的成本更高。」

中國由公民社會覆滅,到普通人一觸紅線,即受嚴重打壓,出現新一波政治流亡潮,究竟是怎樣發生的?本報找來中國傳媒人及流亡支援組織剖析背後過程,留意明日報道。

抵達印尼耶加達後,Alex特意前往民族獨立廣場紀念碑,舉牌聲援香港抗爭者。受訪者提供圖片

Alex抵美後,因疫情而要接受14天隔離,目前正苦惱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