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中學第一次早會,是我第一個學習知識以外的大儀式。同學列隊一步一步從樓梯走下,準備走進大禮堂。還不到二十呎,偌大簇新的木地板很吸引,未及細看,突然一下沉重的力量,迎着前行的腳邊打下來,整隻鞋子脫掉,好像還轉了幾下。回頭看,一個比我大不止一倍的肥妹,不停說對不起。陌生的同學們都笑了,我提起那隻只剩白襪的腳,跳着去穿回脫掉了的鞋。
從此,我跟肥妹結下不解之緣。
肥妹九歲的時候,從九龍搬到新界一條村居住,在一所公立小學當小四插班生。剛上學的第一天,老師下令,要她先到教務處。隨即,她看見校工不知從哪裏推出一個活動磅,說要替她度高磅重。
插班生磅重起哄
她心裏很清楚,度高是藉口,磅重才是真章,但她那有異議餘地。一上磅,壓力令踏板與磅針震動,她心跳得厲害,至磅針停定之時,清楚指着99, 九歲的女孩99磅。其實,從小就知道自己比別人肥,不過,這一次,老師用一個制度化的藉口,即時滿足對她體重的好奇心。
身邊的人都起哄, 教務處的校工、 老師走過來,就連正在上堂的,也放下學生來看熱鬧。其中一位老師說,「我四十歲人,一百二十磅還不到呢!」肥妹依然站在磅上,心裏開始習慣面對的憂慮,一生伴隨。
在肥妹的世界裏,人可以笑人肥, 笑得明目張膽。自她懂事以來,在香港的社會,肥與盲、聾、啞不同,不是殘障,但肯定是「缺憾」。 沒有人笑人肥之後會內疚,它殘忍之處是,社會對肥的價值觀本身很不健康。 肥可以是福氣是富貴的代表,也可以是懶惰不自制的象徵。總之,肥,本身就是個笑話,若肥人對別人的笑話認真,注定要輸。
少年時代,我也曾叫肥妹不要一天到晚把自己說成一個問題。可是,每一次和她出街,我知道,她真的一天到晚都遇上問題。記憶中,最恨那些一邊盯着她體形,一邊講粗口的低端男人。青春期女孩子,不時陪她到獅子石道的出口店,在一堆衫海裏,努力尋找那最大的,如果找到合她穿着的,就會非常雀躍捧到她眼前。
肥妹,其實有很多優點。在受過教育的圈子裏,心思靈敏的她很容易跟人打交道,天南地北。社工對她特別關心,但交談的,往往不盡是輔導內容,而是一個接一個由她主導的笑話,適當時候,還灑幾滴真心,對着她的人如沐春風。她,也有她的精采世界。倒過來,若有人要攻擊她,很快會被反攻至焦頭爛額。
遺傳性無法減肥
她體形較大,但身手靈活,很有運動天份,打壁球啪啪聲的力度,聞風喪膽。自她被體育老師廖Sir 揀入田徑組以後,學界推鉛球的紀錄,簡直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從此,她經常穿着校隊醒目的運動衣,找到自己的身份,也不用再擔心外表了。
中學以後,我們分道揚鑣 。數十年來,肥的問題繼續變大,雖然還未到三百磅。她聲稱,在醫學上,公立醫院專家為她做過不少試驗,證明她遺傳基因,是無法成功減肥的。生活上,她努力過,也活過順境,最終,又再走回原點,回到她婆婆生前居住的小屋。
放在眼前,肥妹的存在,不是醫學測試,就是人性指標。以我婆媽的個性,不替她解決問題,就會怪自己有問題。其實,往往真正幫助她的,又總是另有其人。上星期天,因為她媽媽剛過世,我到她家過了一夜。中午時分,有一隊教會的「天軍」到來,用手推車推着一餅鐵鑄成的渠蓋,為肥妹封好廚房有呎多直徑長的污水渠缺口。這個藏在她家裏的缺口,觸目驚心,以往長期用紙皮蓋着,問題一直縈繞着她媽媽,今天,給了女兒最後的祝福。
風雨故人,為她打開渠口,忍受異味,處理經年累積鐵銹的,是來自四、五雙解決問題的手,那是她並不認識的教會維修部組員。
一生為身體戰鬥
從第一次上早會開始,我知道肥妹的世界跟我很不同。記得英文老師教bigger than的意思之時,整個課室都是竊竊笑聲。那個時候,比較都可以變成欺侮人的笑話,為肥人講說話的,少之又少。而被笑的人,你以為會有習慣這回事嗎?
一生都為了自己身體戰鬥,獨居的肥妹因着身體重量與脊骨受力問題,活動範圍縮小了。怎樣處理她的問題?想起《Somebody bigger than you and I》,遙遠的歌聲,像沉悶夏日吊扇吹來的熱風,這麼多年,智慧也會變大嗎?
作家:冼麗婷
fb:sinlaiting.jo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