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前,蘇麗珍問周慕雲:「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唔會同我一齊走?」
同年在香港上映的《聲光伴我飛》(The Legend of 1900),有這麼一個情節:從未踏足過土地、郵輪上的鋼琴天才被摯友哭諫:「如果冇咗張船飛,你會唔會同我一齊上岸?」(含劇透,介意者止步)
結果,他選擇留守維珍尼亞號郵輪上,寧願被炸至灰飛煙滅,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
舊電影總有它的懾人魅力,近日在大銀幕重看4K修復版的《聲光伴我飛》,整齣戲都讓我想起當下的香港。如果家鄉已不一樣,你會選擇遠走高飛?還是與她玉石俱焚?
香港變天 家鄉不復存在
成長於八、九十年代,移民幾乎是我們那代香港人的關鍵詞。由小學開始,每年都因一兩位好友出走,哭得死去活來;中學的後九七年代就更多了,去歡送會多過食生日飯。然後,有人回流有人繼續離開,像亦舒小說《圓舞》的場景。
近年,「離開是為了回來」的朋友,和「離開並不甘願回來」的朋友,心情都變得格外複雜。
頻密出走的烈女閨密在面書吐真言,流浪的心今年終於回港度生日。她坦言去年非常擔憂自己成長地方的吉凶,從不感懷身世的她竟有一段時間意興闌珊,甚至意志消沉,嘆句:「庚子年世界變了一個樣……我輩雖天地一蜉蝣,也躬逢其時,靜觀其演變。」
另一烈女朋友在法國梳乎,半百港女食盡廿歲法國小鮮肉,還說虛不受補。回港在即卻在法國發訊息給我,說:「離開香港幾個月,想回去,卻發現家鄉已不存在。」
作為意大利導演Giuseppe Tornatore的時空「三部曲」之一(另外兩齣是《星光伴我心》和《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聲光伴我飛》用最浪漫手法講人生歸屬。故事發生於1900年的豪華郵輪上遺下了一名孤兒,工人收養了他,取名「1900」。「1900」是個鋼琴天才,一生居住在郵輪上沒有落過地,超凡技藝揚四海,甚至惹得名音樂家上船向他挑機。
土地,對他來說充滿問號;大海,反而是他的句號。
寧船上過一生 不上岸迷失
他沒有上過岸,並不等於他不知世故。每艘船載着逾兩千名尋夢/回家的異鄉人,他收集了世情。沒親眼見過的世界更加夢幻,他甚至能替每一位有過去的人創作人生配樂(卻拒絕走入他們的現實世界),把世間悲喜化為音符。
他並非沒有想過要泊岸的,曾經想為一個深愛的女孩落地。當他執拾好細軟走出郵輪與岸邊連接的那道橋,抬頭仰望眼前的紐約,露出悵然若失的表情,脫下帽子用力拋掉,便轉身拾級回到船上。
他稱其他人為陸人(land people),心感陸地是艘太大的船、太美的美女、太長的航程、太俗的香水,是篇無從彈奏的樂章。「陸人在冬天來了盼着夏天,夏天來了又擔心冬天將至。所以你們不知疲倦的奔波,去追求一個遙不可及、四季如夏的地方,而那並不讓我羨慕。」
他看着周遭的過客在人生掙扎浮沉,未涉世情卻已倦,故寧願浮沉在他那88個琴鍵裏,醉生夢死。或許他也有慾望,但不會虛妄到超出船頭和船尾。
吾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1900寧為玉碎,死都不怕,最怕迷失自己。
看到這幕淚眼婆娑,想到家。離開很容易,但要走一條迷失的路卻太難。
撰文: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