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六發催淚彈、一萬發橡膠彈、19枚實彈……每個數字,都是香港人的血淚見證,也是暴政的傳真。
「人與極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六四如是,香港的逆權運動也如是。趁記憶還滾燙,他們默默記載着港人的抗爭。
政權用官僚將鎮壓示威的資料封鎖,傅景華透過科技,用自己方法還原抗爭經過,將資料整合成「反修例運動研究數據庫」。政權將洶湧民意貶為少數人的叛亂,已離開大學的鍾庭耀借助港人的支持,繼續以自己最擅長的民調記錄人民的意志。若某天反送中從歷史中被抹走,這些數字就是鐵證。
記者:陳詠恩 關冠麒
香港民意研究所自去年5月4日起正式營運,定這個日子作為研究所的「獨立紀念日」,源於主席鍾庭耀作為社會學學者,對科學和民主的重視和堅持。特首民望反映香港民心向背,當年首任特首董建華緊張到要找家臣干預,今天的林鄭月娥支持度一年間由43.3分跌至一度僅有18.2分,她卻冷漠到毫無反應,讓鍾庭耀「嘆為觀止」。
脫離母校後,乘着社會運動的浪潮,民研獲得市民大力支持。但在劇變的一年,他亦見到香港從上而下,一層層地忽視數字,越來越情緒化主導。他對民意調查的前景表示擔憂:「我哋嘅工作,喺一個相對和理非、科學嘅社會裏面先發揮得最好。但𠵱家個發揮空間會細,越嚟越細。」
研究所的前身港大民意研究計劃,自1992年起進行港督和政府民望調查。林鄭及其政府的民望自去年6月起就不斷跌出歷史新低,到今年2月,她的評分更一度只得18.2分,只及2003年7.1遊行後董建華得分的一半,支持率更只得9.1%。
看着清晰可見的民意,從事社會科學研究30多年的鍾庭耀,在過去一年不斷猜想政權的回應,「跌到單位數會點㗎?中央政府會唔會做啲嘢?特區政府會唔會有啲改變?軟化?」但林鄭政府始終穩如泰山,繼續與市民對立,完全出乎他意料。
鍾庭耀仍記得在梁振英時代,港大民研每日受攻擊的日子,「搵啲輿論機器揼我哋。畀人拎住份民意調查去扑咪,又會講兩句:『呢啲調查你都好信嘅?』」但梁不斷詆毀,卻反證了他對民調的着緊,「喺佢嘅認知裏面,數字係真,不過唔可以令大家信,要用方法踩低佢」。
「佢認為國家凌駕一切」
林鄭才是真正視民意如草芥。據鍾庭耀的觀察,民調對她的影響極微,亦未見她出手削弱民意機構,「我結論係佢唔係唔明白……不過有更重要嘅事情,佢認為係凌駕於一切。如果根據本地民意調查做,會影響國家利益㗎喎,唔得喇」。
鍾庭耀認為在反送中運動初期,可以讓政府止血的機會很多,但林鄭徹底漠視民意,早在她上任前已漸漸成形。
2016年年尾,仍是政務司長的林鄭獨力推出故宮博物館計劃,作為辭職參選前獻媚之作,但在零諮詢下引起社會爭議,「如果你真係問吓香港人,可能係一件功業嚟㖭……佢高效率處理咗件事,要令中央覺得佢做到嘢,所以民意可以擺開少少,就種落咗佢高傲嘅性格」。
到上任後處理一地兩檢問題,林鄭又藉着人大常委會違反《基本法》的決定,令內地法律可在香港境內實施,再將條例草案推到立法會通過。法律界再三強烈反對皆被無視,「一步一步螺旋上去,故宮相對係細嘅問題,到一地兩檢,都大大哋㗎嘛,唔緊要我照去,又真係去到……到《逃犯條例》,佢完完全全係一地兩檢心態嘅延續:中央肯定支持我,覺得我好快手又做到嘢,於是咪行囉」。
民調受冷待 難反映盲點
以往在大學內,鍾庭耀安身於象牙塔,很少就民調結果開記者會,想專心學術,不爭取曝光,傳媒邀約為民調攞sound bite,他大都拒絕。但到獨立後,鍾庭耀不再只當研究所是學術機構,更視它為良心企業、公民社會的一分子,想與社會有更多互動,所以每星期都有記招發佈民調,又做網上直播,更會主動就結果發表評論。
不過記者訪問當日,其研究所舉行的記招,現場文字記者只得寥寥兩三人。鍾庭耀觀察到部份傳媒冷待民調結果,「一啲傳媒永遠唔會嚟(記招)」,會頭版報道特首民望創新低的報紙買少見少。此情況固然與傳媒靠邊站有關,但同時鍾庭耀認為,當民意無法影響政府決策,傳媒自然對民調的關注減低,「董生年代,醞釀幾個月後佢真係會腳痛㗎喎,你覺得有回饋……但喺近期,林鄭每次跌一跌都係新聞。但咁又點呢?慢慢發覺十幾、廿幾冇咩分別呀。呢個心態再報民意調查,就有少少似八卦新聞,鍾唔鍾意都係咁㗎啦,不過知吓都幾得意」。
研究所自去年5月開始營運,7月起逐步撤出港大,與社會運動幾乎同步離開舒適圈。獨立後,一切由零開始,更一度因經費不足要告急。但在反送中運動的強大動員能力下,研究所轉眼間籌得一年700萬元經費,其後多個獨立研究項目都在短時間內籌得運作資金。搣甩港大銜頭亦未見對運作有重大影響,「就算喺大學裏面,我哋已經被人冠咗好多政治標籤……『港大民研』、『鍾庭耀』都已經俾人鬧,現在唔見得差好多」。
情況算是喜出望外,但鍾庭耀亦見到不少憂慮。研究所的支持者估計大多數是偏黃陣營,「做民意調查又好、做群組研究也好,若最終只能代表社會某一階層,就算做得幾仔細,都會缺數」,他擔心社會有些盲點無法從民調反映。
憂白色恐怖下再無真話
當社會高度分化,除了一群不開放、不接受科學民主的人會拒絕民調外,支持社會運動的大眾當中,亦漸漸有部份會情緒化越來越多,理性思考越來越少。「我覺得講民主科學、民意調查,基本上係和理非嚟,和理非同勇武,都叫未分家、未割席。」但若社會持續兩極化,鍾庭耀確實擔心民調在群眾間發揮的力量會收窄。
但在人民失控前,極權的屠刀早就放到頸上。中共親自訂立港版國安法,雖然實際條文未明,但人人擔心言論自由岌岌可危,民調機構的前景更是令人憂慮。鍾庭耀處變不驚,「驚唔驚唔係一個問題,應該做就要做。我哋係本住學術良知、30幾年來建立嘅專業精神」。法律若被收窄到將部份問題定義為敏感,不准提問,他只能遵從。
不過他更擔心的,是將來在白色恐怖下人人自危,不敢再真心答問題,「我哋問:對習近平支持度有幾多。你可以畀個零雞蛋㗎。但係會有人聽到,聽到嗰個人話聽日就要炒你魷魚……社會好惶恐,每講一句說話、每答一個調查,都唔可以講真話。咁嘅時候民意調查冇基礎做,我哋唔會做落去。」
但鍾庭耀承諾,他和研究所會在香港堅守到最後一刻:「若果呢度係最後一家民調公司、最後一家研究所仍然可以做,我哋都會做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