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飛哥】
「老共點捨得唔見我?」李鵬飛兩年前接受訪問,記者跟他握手準備離開時,他再添了這一句。
李鵬飛先生是香港自由黨創黨主席,剛於5月15日辭世。曾經是從共產政權走出來的少年,一生活在資本主義的香港,在共產再臨以前,飛哥先一步離開了。
上世紀英治時代培養的商界政治領袖,在文革以後的70年代末接觸中國共產黨。兩年前那趟訪問,他提到其時的廣東省委書記習仲勳,在廣州花園酒家請他吃飯。當時是11月,天氣仍然很熱,主人家特別搬來一台冷氣機,誰知,砰一聲,爆咗。在美國公司任職高層的李鵬飛禮貌地說:「唔使啦。」
每一個時代,每一個處境,沒有不遇過艱難的人。若說命運自主,李鵬飛是有選擇、敢選擇的人。他跟恐共的父親不一樣,能跟共產黨交往,也從來沒有想過移民。想不到,真正離開香港,是永別。
特約記者:冼麗婷
經歷六七暴動、殖民地終結、香港回歸中國,一直關心香港平穩過渡,50年不變,港人治港,高度自治,一國兩制。如百萬計的香港人,數十年來,把信心放在不可知的將來。兩年前,飛哥失望了,認為中共「全面管治」之說,等於令上一代人所作的「前功盡廢」。他對中方悔約失望,也對年輕人不懂上一代苦心協商談判失望。
香港上一代與下一代看共產黨最大不同,是因為所處時代所看角度之不同,而共產政權也在變。去年6.12遊行之前,記者致電李鵬飛,他真的傷心了。香港朝一國兩制、高度自治反方向走,越來越遠。當時這位政壇元老公開挑戰林鄭月娥,「講到自己膽子咁大,夠唔夠膽企香港人一邊?」然後,他甚麼問題都不想回應,認為無用,不能改變,「好傷心,唔講」。
今天,人大常委會通過港版國安法,全名《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關於建立健全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的法律制度和執行機制的決定(草案)》,完全毋須香港立法會審議通過。一國兩制已死,李鵬飛先生率真笑聲,如在。以往英治建制裏的山東真漢子,倘多活兩星期,不知心情會如何?
這是一個對共產黨有答案的年代,香港前途之迷思落幕。因信仰民主而組黨的李鵬飛,這一次重要關頭,身影已渺。李柱銘才剛在犯人欄內候審,香港年輕人依然以身擋惡,前瞻後盼,香港在警暴催淚煙中幾近窒息。
「好多人迷惘,冇希望,你又感覺前功盡廢,作為有份量政治人物,𠵱家處身香港,心情如何?」回頭看兩年前的提問,當時情況已經不好,李鵬飛這樣回答:「好彩老咗,真㗎,不過我唔會移民,我嗰陣時都唔移民。」上一代快過去了,他明白年輕人焦慮。
「咁後生嘅又如何?」
「我後生都冇移民。」
論政團體香港觀察社(Hong Kong Observers)80年1月發表文章,引香港大學的Wesley Smith說,香港回歸後將不可能維持現狀。觀察社支持此論點,原因很簡單:香港人不能選擇管治香港的人及制度(the people of Hong Kong cannot choose who will govern the territory and under what system) 。發展至2014年6月國務院在《「一國兩制」在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實踐》白皮書所提:「中央擁有對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全面管治權」。《基本法》第二條所說的高度自治,已經不存在,這就是飛哥生前所說前功盡廢的原因。
六七暴動認識鍾士元
「香港唔只睇中央面口,西環面口你係咪能夠睇得慣?」沒有成功為香港建立民主政治制度,慢慢就出現彭定康所說斷送香港的人,無論來自大陸,或是來自香港。提到近年政圈人事只爭眼前利益、阿諛卑躬,曾公開說後悔創立自由黨的政壇元老,於此倍動真氣,「唔使為五斗米折腰吖,我(以前)做事邊有講人工,黐線,十幾萬一個月唔滿意,津貼啦,請助理,仲想點呀?」他又重提黨友梁君彥出任立法會主席前沒放棄居英權,很不以為然,「肉鬼酸」。還說起與他一起創立啟聯資源中心的商界已故好友張鑑泉,排行第八的妹妹Susana,就是嫁給梁君彥。
最近涂謹申在立法會會議中提出為李鵬飛先生去世默哀,作為立法會主席的梁君彥竟然否決。政治裏,生死恩怨,最難過是人性道義之消失。李鵬飛作為42年前出任立法局議員開始為香港覆行公務之從政者,親述過一段有趣的成長歲月。少年時已見盡天涯,今天給他記下,如同祭悼。
李鵬飛1940年在山東煙台出生。母親來自大連大族,父親來自山東地主大族。指腹為婚,兩人婚前未見一面。媽媽是18兄弟姊妺中最年長的長女,怕痛,沒有紮腳,在北京大學教育系讀書。爸爸在澳洲讀大學,因為做生意,非常懼怕共產黨,「佢1947、48年住喺上海,都走人,到香港成立公司。49年共產黨接管中國,嘩!都感覺太近,又從香港飛去美國,喺美國做生意。」李爸爸當年在美國紐約做藥房及機器代理,有四個老婆,媽媽是元配。
1954年14歲之時,母親給李鵬飛火車票到廣州,在一間酒店拿船票到澳門,那裏有父親的生意夥伴。「我一個人住喺佢屋企半年,原本大馬路嘅大樹好靚,冇書讀又冇嘢做,更加唔准聯絡母親,佢連一封信都冇寫畀我。」後來,葡萄牙商船來到澳門,他坐商船偷渡來港。「我偷渡好舒服,嚟香港之後,有人上船查,我諗香港都收水嘅。」當時,有人對他說:「上岸啦。」
在香港,李鵬飛只有表舅父一個親人,當時由他接濟,並被安排到清水灣三育中學寄宿,「30幾人一間房,瞓碌架床。有自己嘅發電機,9時半會閂總掣。」學校位置跟現在一樣,當時是禁區,有英國軍營,出入要通行證,「環境好優美,廣東話就係喺嗰度學返嚟。」
1957年,媽媽突然來電,原來人也在香港了,母子在小上海北角住下來。李鵬飛轉考培英中學,天天坐電車到西營盤,再行上般咸道上學。中學以後,「冇資格考港大,惟有去馬尿水崇基學院讀書。」原本想到台灣讀大學,但59年去了美國讀書。「最初我英文唔好,父親對我最大貢獻係逼我到美國讀書,否則會係台大。」他在密歇根大學主修電子工程,天天在電腦中心,並開始接觸第一代IBM電腦。
六七暴動,是香港政治分水嶺,港人進一步抗拒左派共產黨,是整件事最大的一課。經西方教育洗禮的李鵬飛,已從美國回港,於美國廠商任高層,並在此時認識政壇上的師傅鍾士元。「我67年已經認識佢,佢特別喜歡我,因為六七暴動,喺新蒲崗、觀塘嗰邊唔能夠上班,總公司要我到太子大廈返工,所以睇到整個暴動。太子大廈下面係中國銀行,有一次,斗膽落街睇,點知幾下槍聲,立刻回太子大廈走,鞋都除埋,嗰時我諗,點解呢個暴動由楊光主持呢?點解呢個暴動會喺香港發生呢?原來係因為入面文革spill over(蔓延),所以嗰時情況好不同。」
「嗰時開始了解政治?」記者問李鵬飛。
「開始留意。因為我要返工嘛,67年鍾士元係香港工業總會第一屆會長,工業總會答應港督戴麟趾,佢負責處理兩局議員,工商界支持用武力平息暴動,但冇人敢出聲,因為林彬被燒死,阿Sir(鍾士元)講要再諗一下。」至下一次開會,美國人老闆委派李鵬飛再做代表。
「因為嗰時感覺唔妥當,成個觀塘道有菠蘿炸彈,又炸死人,我都要上班。我支持用武力鎮壓,可以開槍,可以放催淚彈。總會剛剛成立,我係外資嘅總經理,鍾士元留意我喇。最後大家都同意,先至出英軍。」至1978年鍾士元推薦李鵬飛進入立法局,1988年他成為立法局首席議員;1995年參加選立法局地區直選勝出,1998年敗選出局。
港英唯一非英籍行政局議員
大部份1949年前在國內出生的香港上一代,對中國有感情,也對共產黨有看法,李鵬飛在兩者以外,還加對英國人管治手段有體會。1985年港英政府邀請他加入行政局,但他不肯歸化,拒絕拿英國護照。「可能我係第二次大戰出生,對國家有自己想法同認同。」在美國大學畢業,不拿美國護照,他是典型認同中國人身份的上一代。經爭取後,「港督尤德向外交部問可唔可以搵一位非英籍人士入行政局」,結果,李鵬飛是港英歷史上唯一不拿英國護照出任行政局議員的人。
知道共產黨收回香港 簡悅強決定走
香港前途問題早於40年以前出現,他親歷大時代高層政治人物處事應對,特別看不慣近年只圖小利沒原則的小人物。數十年的香港滋味,可以想像。前途問題,是心中一塊肉。兩年前的飛哥,雖然對所提事件諸如港督名稱有時混淆,但對香港望族後人簡悅強一點事迹,還是記得清楚。
1979年,簡悅強以行政局及立法局兩局首席非官守議員身份,陪麥理浩等到北京見鄧小平,按李鵬飛說,當時的政治顧問(前港督)衛奕信有份同行。在得知中國將會收回香港後,簡悅強先辭去行政局議員職務,往後更把東亞銀行賣了給李國寶的家族。
當時已出任立法局議員的李鵬飛,見識英國人處事之聰明,找一位資深行政局議員一起訪京,由他傳第一個消息給香港人。「佢等於係『中國』阿頭,負責人,我哋稱為首席議員,透過佢話畀香港人,嗰時冇選舉,全部委任議員,兩局議員都信唔過,自己暗中賣資產,即係走人,佢係負責人,等於佢驚驚哋。」他記憶中,簡悅強當時一直沒有把消息說出,避不開會,「我死逼佢講,佢唔講,講『I leave』。」其實,簡悅強的離開,就是香港人對共產黨其中一種直接反應。
自1976年英國發表綠皮書更改國籍法以後,香港人命運注定顛簸。簡悅強曾於77年夏天到英國見工黨外交部副部長羅拔士勳爵,表達行政、立法兩局的強烈反對意見。他對副部長說:「我哋喺香港出生嘅英籍港人,並非本身自願選擇喺港出生,我哋亦冇犯法、犯錯,喺英國國會中亦冇發言權同投票權,所以剝奪英籍港人在英居留權,係不人道同不民主嘅。」最後英國只把護照改為英國屬土公民(British Dependent Territories Citizen,簡稱BDTC)。(《香港回歸歷程-鍾士元回憶錄》69,70頁)
簡悅強離開後,由中電主席Sidney Gordon(高登)接任,李鵬飛說:「到鍾士元接手嗰陣,香港前途已經無甚可談,所以話香港係福地、夠運,唔係呀。」
戴卓爾因想法子對付鄧小平跌一跤
鍾士元、利國偉及鄧蓮如,是香港前途問題周旋中英之間的主要人物。李鵬飛既是鍾士元徒弟,也曾跟鄧蓮如一起與戴卓爾吃晚飯。晚飯中,他跟鄧蓮如坐女首相身旁,提起英國首相跟鄧小平談判,他問戴卓爾為何會在人民大會堂外跌一跤,戴卓爾形容鄧小平是shorty(矮人),好rude、好粗暴地跟她說:「中國不是阿根廷。」並說如果她要defends香港,他便提早收回,「佢諗,仲有第二次機會,第二次見鄧小平,應該點樣對付佢呢?就係咁missed a step,跌咗一跤,幸好特別顧問Percy Cracdock(柯利達)扶住佢。」這一段中英政治,也說明了香港企圖獨立的實體威脅。
飛哥眼中鄧小平是偉大人物。馬照跑舞照跳,重點是資本主義及原有制度不變。如當年承諾,「話換支旗,換個人,乜都唔使改。」說好50年不變,「最後死前話100年都可以(不變),鄧小平講先,𠵱家連鄧小平講嘅都唔兌現。」
與才俊團上京 談主權換治權被拒
從前途談判開始,李鵬飛體會身處中英狹縫。像他這樣的本地政治人物,也是中方打交道的目標。鍾士元所著《香港回歸歷程-鍾士元回憶錄》裏面提到,「立法局議員李鵬飛於1983年5月率領青年才俊團訪京,由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習仲勳接見後,已成為中共統戰的重要對象。」(54頁)
李鵬飛欣賞鍾士元,「本書我勸佢寫嘅,我話:阿Sir,歷史係贏家寫嘅,我哋嗰時參與前途協議冇紀錄,寫出嚟明知一定俾人罵,孤臣孽子,你都要做,寫你嗰時嘅睇法,寫點睇將來,𠵱家全部俾佢講中。」鍾士元在書中75頁提到擔心的事情,包括出現京人治港;中低級幹部不落實中央政策,處處干預香港事務;領導人又走極左路線,否定一國兩制,50年不變承諾全部落空。今天,全部出現。
因為有份在前途問題談判中表達意見,看港人治港、高度自治,李鵬飛當然有一套標準。「1983年派我哋上去寫position paper, 我哋希望將管治權同主權分開,行使30年,可以由香港人管治,唔係(中共)全面管治權,否則,香港人一定雞飛狗走。𠵱家突然加全面管治權,我感覺係加上去。」他認為一國兩制走樣,原因是「有人提出全面管治」。
如果當年鄧小平提的是全面管治,將會如何?他說:「我哋都唔收貨啦。」梁愛詩曾指出,《基本法》第12條指特區「直轄於中央人民政府」,已經有全面管治的意思。
前功盡廢
「為咗《中英聯合聲明》,我記唔起飛去北京、倫敦幾多次,我用四個字形容:前功盡廢,你能夠想像嗰種辛苦?去到中國俾中國鬧,去到倫敦俾英國佬鬧,話你自己搞掂佢,我哋責任完咗,你話幾嬲呀。」處於中英狹縫之間,也看到當時一些英國人的面目:「八九民運之後更差,英國佬想撇,諗埋晒啲唔等使嘢,保護自己國家利益之嘛。」
「從政多年,你信唔信中國,你知道有一日會前功盡廢,或者推翻協議?」
「當然唔知道。嗰時話高度自治,𠵱家年輕人冇經過談判,唔知道我哋做嘅事,仲要被罵。當時每逢到中國就話我哋係英國人代表,去英國就話係中國人代表,都唔知幾難做。」人總有退下來的時候,此時重看飛哥的說話,別有感受:「香港前途應該交去年輕人手上,佢哋應該睇舊時嘅事件。」
「你有乜建議?」
「如果係為香港嘅有心人,輸都是贏。最重要係市民對你嘅睇法,唔係某個團體嘅睇法。如果你做議員,腦內只諗住香港人就可以喇,一諗中國會點樣反應,應該點樣反應,你真係會轉軚。我老實講咋,見得多嘛。」
「一直以來,你真係只想香港人(利益)?」
「係啊,我冇諗去北京做乜,叫我去北京人民大會堂教訓我囉……」他沒有詳細解釋清楚教訓的意思及內容。卻又提到80年代北京所見的中央書記處第一書記習仲勳,「佢只識講陝西話,不過我識聽就無所謂啦,習近平個老竇係非常忠心嘅一個人。」這麼多年,李鵬飛自覺做得不好或是愚蠢的,是說話不應去得太盡。
第一次回中國印象:窮到燶
不肯離開香港,卻又不喜歡大陸,是李鵬飛作為香港人的一生寫照。1954年從大陸來港,第一趟回中國是1976年,當時他是已美國公司的亞洲總裁,不時要去台灣工作,對中國完全沒認識。至毛澤東去世他才肯踏足大陸,為免影響入台,繞道澳門,「有一位左派人士帶我經澳門拱北,再坐五渡船。用九個小時先至能夠到廣州。」
當時離開大陸22年了,中國依然窮到燶,他不明白為何共產黨可以弄至全部都是窮人,「有一個細路,我問佢:點解你唔着鞋呀?鞋係點樣佢都不知道。」李鵬飛承認,從那時開始,對共產黨是有一種瞧不起的心態。
今天中國富裕了,對共產黨就不會反感?港版國安法代表共產黨的全面管治正式來臨,兩年前,記者問起飛哥多年前收到內地官員電話後,憂慮家人安全,辭去商台早上節目主持,那次共產黨是兇他?他有沒有屈服?在此,謹以他一個大半生跟共產黨周旋的香港人最後感言作結:「我自己無所謂屈服,共產黨,我唔係好憎共產黨。結束一黨專政並非唔畀你執政,要選之嘛,專政兩個字,唔係一黨嘅問題,係專政嘅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