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未消 人不散 我對抗爭無悔

煙未消 人不散 
我對抗爭無悔

一年過去,前線抗爭者身心俱疲。

一個15歲女生瞞着家人抗爭,理大一役被父母發現後,在家安裝攝錄機日夜監視;一個有固定職業的青年辭工投入抗爭,隊友被捕或流亡,進入虛空狀態,茫茫大海中,沒處下錨。

去年認識他們,是抗爭的開初,他們有着激烈的熱情,今天再會,只慶幸自己沒被捕被消失。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記者:梁嘉麗

一向是乖巧學生的YY,去年為公義走上前線。

雙非女生 立誓與年輕人同行

十個月前,YY和手足手戴着防火手套,蹲在夏愨道天橋上,那是一個晴空萬里的下午,有不反對通知書的遊行被粗暴腰斬。催淚彈如下雨般落在身旁,她用蒸魚碟蓋着其中一枚,再在另一枚上面澆水,水炮車迅速駛出,抗爭者全部向灣仔方向撤離,場面很混亂,我跟她失散了。直至入夜,她才回覆,說自己安全。這樣的日子,同樣的街頭巷戰,經過了四個多月。

來回前線與課堂之間

去年暑假做訪問時,YY說自己隨時都能出來抗爭,跑勻18區,每次都有參與,那時她說,要為香港做點事,自由民主不是上天恩賜的,「我覺得比以前嘅暑假過得更有意義,因為我哋為香港走出嚟,係每個香港人嘅責任」。去年,15歲的她如是說。

YY是雙非孩子,出生後一直都在國內上小學,直至中一才到香港升學,父母亦大部份時間留在國內,偶爾來港,跟父母的疏離,卻讓她從小就學會獨立。暑假過後,升上中五,這一年的中五生經歷的實在太多,上學期抗爭運動越演越烈,下學期卻碰上疫症,但她依然對來年的DSE信心滿滿。

9至11月,YY的課業,的確受影響。她一向是班中最乖巧勤力的學生,不少科目都是名列前茅,但那段時間,她經常待在街頭至夜深,早上6時便又要上學去,身心極度透支,「盡量擠時間出去,係少咗時間瞓同玩,成績的確比中四差咗」。上課時勉強抖擻精神,放學後卻要上街,周末更是沒有時間溫習,她搖搖頭,說老師都忍不住問她是否少了讀書的時間。但她沒有放棄,只是要比以往更努力,以最少時間追回學習進度,考試依然在頭五名內,她臉上泛起滿意的微笑。

YY記得,6月9日,下午開始的遊行,直至晚上9點還未完結。6月12日,她自製絲帶在學校派發,卻被訓導主任訓話和沒收,放學後她連校服裙還未換,就跑到金鐘去。催淚彈就落在她腳邊,白煙纏繞着白色短襪子和黑色皮鞋,她眼眶紅了,淚水不自主地流下,這就展開了往後半年的滅煙抗爭歲月。

身陷理大之役感受深

去年問過YY為甚麼覺得香港是一個可以安身立命之地,畢竟只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幾年,她率真的說因為在香港不用翻牆,能看見真相,若現在不站出來守護,很快連這個自由也會失去。兩年前她覺得自己是「中國香港人」,經歷自由之夏,她可以堅定地回答別人,自己是「香港人」,「可以除去中國二字」。

YY說過不想香港成為大陸其中一個城市,「咁樣唔係我認識嘅香港」。一年過去了,香港沒有變得更好,反抗換來更強大的緊箍咒,八千多人被捕,國安法在港落實。今天再見,問有沒有後悔,她斬釘截鐵說,若要再選,依然會參與抗爭,「不過應該會進化得快啲,冇咁多struggle」。她不停檢討,轉捩點最終還是落在理大圍城一役。

每次YY都能全身而退,父母亦不曾懷疑,11月17日,她獨自走進理大,留了兩天,凌晨時分防暴警衝入校園正門捉人,她歷歷在目,「第二日我試過好多方法,但都走唔到,最終係跟校長出嚟」。第一個晚上,跟父母說自己在朋友家過夜,到第二晚,她知道再也瞞不住了。被抄下身份證的一刻,YY恐懼,從不怕被捕和坐牢,只怕父母知道後,會將她送回大陸。父親知道後沒有發怒,倒是母親鬧了她一整個星期,她說過父母不是藍,是紅,不是支持政權而是害怕共產黨,但她總是對父母曉以大義,用數據、歷史、真相說服他們,「思考過後,說服到自己先至說服到人哋」。有一點卻跟一年前完全沒變,就是希望盡快考入大學,經濟獨立自己搬出來住,就能全心全意投入抗爭。

YY談台灣野百合學運、韓國光州事件,她說沒有堅持,哪來自由,相對別國動輒數十年的抗爭歷史,香港一次失敗,不代表甚麼。理大一役後,她已不能輕易走出來,因為父母在家中安裝了攝錄機,24小時監視其行動,但她沒有放棄,夾好補習時間,總能擠出幾個小時,和你Sing也好,貼文宣也好,繼續默默堅持。

剛踏入16歲,2019年盛夏是不平凡的,YY卻在這般動盪的一年,定下了她的人生目標,「我希望自己可以同年輕人同行,日後做老師或社工」。她的眼睛,散發着自信的神采。

即使被24小時監控,也阻不了YY繼續追求民主自由的決心。

失業手足  無法容忍如常生活

無悔的還有N。由參與集會的和理非變成前線,回顧過去一整年的抗爭,他覺得是在所難免,「要爭取自由、擺脫極權控制,佢一定同你打過,遲早會發生,心理上都要ready,佢根本唔會畀你自由」。他談制度、歷史,再回到自身,得出結論:「冇唔出嚟嘅原因」。

去年做訪問,N放工衝忙趕到,幾小時後,又再趕出去集會現場,黑色面巾下,是一張尖削的臉。晚上12時了,站在漸散的人群中,看着廣場旁的警車,紅藍光不停閃着,十數防暴站着,8月,不反對通知書還未是廢紙一張。隔天他要早起上班,卻還未願離開,記得當時他說:「要等到最後,等所有人安全走晒我先可以走」,而他手中只有一把長傘。

到後來,N每天上班總是心不在焉,每分秒都看着新聞,恨不得立即走到抗爭現場,這樣子真是太影響工作了,而且自己跟公司的想法不同,不想「白出糧」,於是毅然辭職,「冇嘢嘅,full-time抗爭囉,一有事就出去」。初時估計積蓄可以用到1月,之後再找工作,怎料又遇上疫潮,「哎,真係搵唔到工,炒散都冇啊」。抗爭稍靜下來,他萌生進修和轉行的想法,想讀社工,「我鍾意聽人分享,年輕人好需要情緒支援」,人生軌迹的轉向,談何容易,他也笑說,考到牌再執業,也許都30歲了。

經歷過去一年的抗爭,N說沒法說服自己如常生活。

為被捕隊友奔波勞碌

家人是藍,叫N不要出來,女朋友又如何?他淡然的笑了,女朋友不急着結婚,還有時間可以等他工作生活重新回到軌道。曾經有一段時間,N消失了,完全找不到他,那是每天都發現浮屍和有人無端墮樓的日子。半年後,終於再聯絡上,那時他的隊友,很多都已被捕,意志消沉了一段時間,「凌晨3、4點上去拉佢哋,有啲就被便衣跟好耐,風險越來越大,亦有隊員離開咗香港」。今天,他冷靜分析,在隊伍組成的開初,早已安排被捕的後事,但他感慨,畢竟自己不是軍人沒有專業訓練,當下真正面對時,情緒依然受到衝擊。

隊伍中,眾人都以化名和代號溝通,其中一名局外人收集所有人真實資料,若被捕會立即展開營救,他覺得自己可以做的實在太少。被捕隊友最需要的是錢,他便努力籌錢保釋他們,有手足要還柙,他就頻密探訪,有時會去法院聽審。「只係會令自己更嬲,但𠵱家可以做啲咩?」儘管徒勞,也要傾盡全力,只因無力。

隊員被捕被跟蹤,有段時間他也會格外小心,回家前不斷轉巴士,上了巴士立即下車,或多帶幾件衣服隨時更換,會留意那些重複在他身邊出現的人和車牌,「驚?邊驚得咁多,根本冇得防,惟有記清楚自己嘅被捕權利,叮囑家人無論如何都唔好開門畀陌生人」。這些干擾着日常生活的人和事,N早已預計到,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後果由自己承擔。

警棍打盆骨拚命逃脫

曾經,N也差點被捕。在某個遊行後跟隊友失散,每個街口都有警方佈防,他突然被兩批防暴夾在中間,心想「今次玩完喇」,他冷靜看四周,決定躲在水泥柱後博一鋪,跑過去時,突然有人拉着他肩膀,他聽見「喂!咪X走啊」,再感到盆骨一陣刺痛,是被警棍打中了,他跌在地上,用盡一切力氣掙扎,最後成功掙脫,他一直跑,「回望後面有幾個手足被制服住,哎……嗰刻好絕望」。

失去工作,身上有着被催淚彈、橡膠子彈擊中的傷痕,生活顛倒甚至鬼影幢幢,N一點也沒有後悔。他激動地說,根本不容許自己後悔,「一定繼續出嚟,唔通可以當過去一年咩都冇發生過?切身經歷過,根本無法容忍自己如常生活!一年喇,唔繼續點對得住被捕同流亡嘅手足啊!」然後,關於如何為運動重新燃點希望,他又繼續侃侃而談了。

N認為革命就是高風險,港人已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