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大歷史系朋友聊天,很自然聊到「利多於弊」。
我說:「早知如此,應該考劉邦項羽爭天下、榕樹頭講古佬式試題,保證人畜無害,同學們畢業做電視台編劇便好。金庸的劍橋大學博士論文都寫《決戰玄武門》啦。」朋友說:「不過,外國公開試也流行考開放討論,一味鬥背誦史料沒意思嘛。」我說:「當權者本身沒開放的胸懷,方丈小器,就別出題開放討論吧。」朋友說:「純考古代史實,一樣可以老屈你借古諷今。」
借古諷今,大哉問了。
1965年11月10日,四人幫之一的姚文元在上海《文匯報》發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是為打響文化大革命第一槍,內容便老屈《海瑞罷官》借古諷今。怎借古諷今呢?說來話長,簡言之,明朝大臣海瑞正直敢言,勇於平反冤案,不畏強權,於是姚文元找碴,說它諷刺毛主席像明朝昏君,海瑞則影射在廬山會議因言獲罪的彭德懷元帥,由劇作家吳晗到演員馬連良以下並受株連。辛苦了,姚文元固然害人精,卻不得不佩服他學問根柢深厚,尋章摘句抓小辮子,不愧黨內頭號筆桿子。而當時朝野能夠被他一點即明,反映整體文史知識豐富,才產生此氛圍。
你倒試試向現代學生(即使選修中史)解釋為何《海瑞罷官》犯禁?要交代多少背景?對牛彈琴。
舉個較顯淺例子。1977年,鮑方執導兼主演的電影《屈原》於香港首映,鮑起靜對我憶述:「黃霑在《南華早報》撰文說,這班左仔真斗膽,敢拍《屈原》借古諷今,昏君楚王是毛主席,奸妃鄭袖是江青,忠臣屈原是周恩來總理。」尊翁雖被「篤灰」,事過境遷,鮑姐竟語帶欣賞,畢竟黃霑看得通鮑方。
文字獄時代,我建議速速重溫《鹿鼎記》,大部頭啃不完亦請專讀第四十回〈眼中識字如君少 老去知音較昔難〉。這回書講狗官吳之榮,之前告發《明史》內文不敬清朝,害得編撰群被抄斬充軍,而吳之榮因此扶搖直上,食髓知味,又向欽差韋小寶檢舉其他作家新近詩文疑似借古諷今,意圖再次立功升職。好在韋小寶一來心裏偏袒反清復明的義士們,二來他乾脆文盲不識字,任憑吳之榮怎樣穿鑿附會、振振有辭,韋小寶一律聽不進耳,隨口胡亂搪塞,甚至反將吳之榮一軍(大概詩文總可以曲解),嚇到狗官一身冷汗,寫得煞是精彩,此城此景讀之尤覺治癒。所以回目說「識字少」,文字獄,的確要靠「知音」的,老古董根本誰聽你枝笛?
歷史系朋友言若有憾:「出題者只懂問『利多於弊』,當權者只懂話『無討論空間』,皆不學無術,連文字獄的技巧都欠奉。」
至於我,寧願大家像韋小寶。宋儒陸九淵說得好,雖不識一個字,猶可堂堂正做一個人!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