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應友人阿祺之邀,在九龍城書節談莊子和錢鍾書,當時預備了一個PowerPoint,有幾頁是節錄錢鍾書和楊絳的話,用來解釋1949年他們為什麼決定留在大陸。昨天祺告訴我,這兩天重看那個PowerPoint,覺得錢、楊那幾段話很對應香港當下,不禁慨歎。
錢氏夫婦留在大陸,不是盲目樂觀,不是找不到移民公司,而是太愛中國。楊絳在《我們仨》說:「我們如要逃跑,不是無路可走。可是一個人在緊要關頭,決定他何去何從的,也許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非但不唱,還不愛聽……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字,愛祖國的語言。」
香港新一代聽了這番話,可能會輕率地恥笑,但只要想深一層,就明白錢、楊對「祖國」的感情,完全就是今天年輕人對香港的感情。一句「從來不唱愛國調」,已斬釘截鐵表明自己不是所謂「愛國人士」。
錢鍾書生於1910年,按生年計是清朝人,成長於民國時代,他還感受到中國精緻文化的氛圍,在家可以搖頭晃腦唸舊詩文,在外也可跟晚清遺老吟詩閒聊。他就讀的中學,是美國聖公會創辦的蘇州桃塢中學,像香港那些傳統名校;他進入的大學,是用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所建的清華大學,交往的師長都學貫中西。不妨說,沒有美國勢力介入,就沒有那時代的中國,也沒有錢鍾書。
錢鍾書和楊絳戀戀不捨的中國,並非今天香港年輕人眼中的「中國」,而是一個新舊中西文化的熔爐,亂七八糟,卻五光十色,就像昔日的東方之珠,多麼美麗動人。離開了那個世界,他們就死掉一半靈魂,像漂泊於美國的張愛玲,從此失去了創作的源頭活水。
文革降臨,錢氏夫婦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自然無法倖免。後悔嗎?楊絳在《幹校六記》說,他們有天經過菜園,楊絳指着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錢鍾書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楊絳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他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