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陽光燦爛得毒辣，海上波光粼粼，烈日猛照沙灘，更顯李振豪身上道袍雪白。本來，五月他要穿上此襲道袍亮相巴黎，挑戰奧運外圍賽，結果，道袍深藏體院宿舍，連月在漆黑中不見天。「真係好熱，辛苦晒。」在灘上被酷陽猛炙的他咧嘴答道：「唔辛苦，呢個先真係我自己！」說罷他又連揮幾拳，向在樹蔭乘涼的未婚妻Eyan鬼馬打眼色。本來，他倆正漫步於塞納河畔鬱郁的梧桐樹下，結果，彼邦梧桐樹下了無人影，兩人反要在隔離病房隔着玻璃分別。久違的陽光在李振豪的手臂劃上了紅白分明的界線，曾患武漢肺炎住院51天，他在浪潮聲、喧鬧聲中彷彿悟到，世上很多事，本來，就沒有本來。
記者：洪量丰
攝影：廖雁雄
看見李振豪，心裏有陣莫名其妙的親切，我從沒親身採訪他，奇在我倆早已是社交網站的朋友，也因武漢肺炎緣故，過去兩個月我閉上雙眼也能在鍵盤上摸出「李振豪」三字的字碼，他忽爾從平面圖像轉化成眼前人物，我心中竟生不慣，但也暗生歡喜。假如一切照常，我想這個五月天的訪問該環繞他在法國勇奪奧運資格衣錦還鄉的故事吧。二月中李振豪與隊友赴法國「避疫」訓練，密鑼緊鼓備戰五月奧運外圍賽，但三月初當地疫情急劇爆發，月中大隊無奈決定趕快回港，「一直有比賽傳出要取消、要押後，計劃每日都唔同，返嚟嗰日法國已經閂晒所有訓練場同公路設施，所以我哋就臨時改機票返香港。」
電視報道得知自己確診
一心赴法避疫，沒想到竟自投病網，回港後李振豪喉嚨略感不適，以為飛機上空氣太乾所致，然而隔天喉嚨開始發炎，醫生提醒他體院人多，建議他到醫院檢查。慣例數小時已知初步檢測結果，但李振豪由早上苦候至翌日清晨，終究他按捺不住追問護士，「姑娘話『李振豪，你初步確診咗，不過要再驗先肯定到。』」 一聲敲破早晨寂靜，他把握電話僅餘電源通知未婚妻Eyan，慌亂間擔心自己之餘，其實更怕連累Eyan一家。他回港行程低調，連未婚妻和家人也蒙在鼓裏，甫下機為給驚喜予未婚妻，暗自走上她家門，驚喜淪病毒驚嚇，險教他悔疚一生，他心有餘悸道，「當時都冇諗到會令佢屋企人入埋隔離營，我心情內疚之餘都好難過，好彩係佢哋都話唔緊要，當咗我係一家人。」他說病毒帶來的心靈壓力更甚於身體痛楚，眼見身邊人、體院清潔員工相繼因他之故入住駿洋邨，前線醫護日夜辛勞，憶起往事他眉頭緊皺，直言當時困擾不已；在病毒跟前，反倒是Eyan冷靜應對，未及擔憂自己隨時同受感染，一大清早先要幫忙安撫李振豪的家人和師傅，交代他肺部依然健康「無花」，「就算自己擔心，我點都要表現到唔好令其他人擔心。」
那朝傳出「李姓運動員初步確診」消息，連醫生也尚未告知李振豪，他已從電視上驚聞自己確診的新聞，「我喺電視機見到自己確診嗰刻係好驚訝又緊張，因為電話冇電，通知唔到父母同佢（Eyan），驚佢擔心。」電話重新接上電源時，竟又收到Eyan入院的消息。李振豪確診當日Eyan又因喉嚨不適送院，接受檢測後幸好證實無大礙，巧合的是，其隔離病房旁正是李振豪的病房。清晨時份Eyan被送至駿洋邨繼續隔離，護士知道兩人關係，特意通知李振豪在房門目送她離去，「佢走嘅時候我係開心，放低咗心頭大石。」
沒有戲劇的淒淒不捨，只有臨急臨忙的匆匆一瞥，Eyan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送走。相見亦難別亦難，離開的牽腸掛肚，留下的繼續孤軍作戰，空手道隊確診四人中以李振豪病徵最為明顯，發病初期他高燒近40度，旁邊病友氣噎喉堵，半夜咳聲打樁般猛捶心頭，更叫他徬徨無助，「佢非常嚴重，咳聲係好似為咗夾硬去呼吸咁，呼吸聲好重好辛苦，有刻我好擔心會唔會好似隔籬嗰個病人咁㗎。」運動員出賽前，心中總有一番盤算和心理準備，那刻有沒有最壞打算？「呢件事係從來冇諗過，確診時我普通人就咁一個銀包一個電話行入去，完全係冇最壞打算，但去到病發嘅時候見到隔籬位病人，我連驚嘅空間都冇，淨係諗要飲水要退燒。」
愛心飯手寫卡助渡難關
苦苦熬過開首幾天病發的狂轟猛炸，他退燒後病情轉趨穩定，但這才是長期作戰的開端。踏入醫院起，李振豪足足住院51天始完全康復，雖然病徵全退，但病毒猶在，前路茫茫最為磨人，「我好心急想出院，因為覺得自己好番，醫生又話我啲指數ok，諗住十零日就可以走得。」然而等待以外，別無他法。等待的痛苦，兩年前亞運他已領教過，他殺入銅牌戰，等候出場之際，右腿卻突然抽筋，陣前忙亂緊張，短短三分鐘的比賽表現患得患失，就此與榮譽和獎金憾別。事隔兩年他迎戰更強橫的對手，面對病毒的挑釁，才知處之泰然才是最佳回應，「我唔可以俾佢喺身體上面贏我一次，個病毒又唔畀我做任何嘢，我咁樣發脾氣就輸埋架喇。」
伴隨住院日子除了周星馳的電影，Eyan的精神支持至為緊要，她離開駿洋邨隔離營後，有空便會特意送飯予李振豪，「佢最鍾意食住家飯，我送食物之餘又會攝一張手寫嘅卡仔畀佢，希望可以鼓勵吓佢。」李振豪聽罷笑得甜絲絲說：「見到個刻好開心，張卡同埋facetime就係我同佢唯一嘅聯繫。」兩人相識近五年，原定今年底便會「拉埋天窗」，困境中更煉出兩人真情，「不嬲贏好輸好，佢都好支持我做自己鍾意做嘅嘢，但今次唔係贏輸、而係會冇咗個健康，可能成世個肺都係差，但佢都好硬淨去安慰我。」假如日後與下一代回望今次疫情，會有何寄語？李振豪嘴角上揚，「如果係仔，你要搵番個好似媽咪咁樣嘅另一半。」
有人擔心運動員患上武肺後肺功能會永久受創，李振豪不諱言住院兩月體能甚差，但慶幸肺部未有纖維化問題，估計苦練三個月可回復病前狀態，「頭幾日你會覺得係元氣大傷，一個禮拜多少少我就試落床做運動，一做都係唔得，之前嘅訓練效果已經冇晒。」及至住院中期李振豪一度出現肺花，但不久即回復健康，「如果最後真係搞到纖維化咗，就真係會有少少影響。」體重60公斤的他往日負重深蹲120公斤、瞬發上膊85公斤面不改容，但訪問前一天他前赴健身，僅能深蹲60公斤、瞬發上膊50公斤，一日過後他仍不時喊痛，「我訓練量其實只係以前嘅一半左右，但啲肌肉都已經好痛，覺得好似變咗一個普通人咁樣。」
體驗運動員有社會責任
一場疫情使一些名字變得街知巷聞，經此一「疫」，李振豪再非普通人。體壇停擺之時，幾乎每天新聞皆報出李振豪的病情，廿年空手道生涯，李振豪當然想過自己會一舉成名，但被病魔折磨之際倒成大眾焦點，令他倍感諷刺，「初時我都有啲bad feeling，我哋做運動員嘅責任就係追求卓越，代表香港贏獎牌，你點估到嘅係我之前為港隊贏嘅獎淨係自己圈子知道，到我確診嘅時候，呢個真係唔係一個好嘅新聞，但又俾人發現、又大肆報道。」他落難狼狽，自覺尷尬，但對其他病人和家屬而言，他卻像怒海裏的一根浮木，每次他在社交網站更新近況，旁人又看見一道光，陸續有素未謀面的網友傳訊息為他打氣、有人邀請他拍片呼籲大眾務必謹慎、又有病患家屬感謝他，「我問佢（Eyan）我做咗啲咩，佢話你做番你自己，啲人就會感受到運動員嘅正能量。」堂堂港將沒有道袍披身、沒有獎牌掛頸，但即使只剩一件皺巴巴的格子病人服，他依然是港隊運動員，「我體驗到原來運動員責任除咗係贏獎之外，第二個責任就係社會責任。」
不過被大眾聚焦兩個月，「患上武漢肺炎的空手道運動員李振豪」始終希望過回「李振豪」的生活。採訪拍攝過後，我深夜重溫訪問片段，結尾問他出院後曾否在街上被人認出？他鬆一口氣表示沒有，繼而抬頭看天，兩掌前攤道，「（過番）平常人嘅生活囉，做正常人我已經好開心。」夜闌人靜，滴答鍵盤的雙手像兩條燒得通紅的鐵通，我想或許他也一樣，在不知處撫着隱隱作痛、仍然散發餘熱的手臂，感受着生命獨有的熱度。
空手道項目簡介
以空手道為主題的劇集《打天下》大熱，劇中提及主角苦練備戰奧運，其實空手道為今屆東京奧運新增項目，奧運空手道分個人組手及個人形兩個大項，李振豪則為前者運動員。所謂組手即對打，奧運男、女子組手項目各設三個體重量級，每量級10人出賽。參賽者須穿上道袍和護具出賽，並於三分鐘內盡量擊中對方以取分。至於個人形為套拳比賽，以套路演繹攻防實戰，港隊女將劉慕裳（圖）曾奪此項目的亞運銅牌，她亦憑世界排名第三位奪奧運入場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