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 - 葉一南

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 - 葉一南

第一次品嚐優質威士忌,大口呷下,嗆得面紅,才知道原來靚貨與超級市場平價貨大有分別。那年澳洲餐廳開分店,在市中心找了一絕佳位置,業主是大胖子,他看着我們二十多歲小朋友不太信任,於是有一天到來試菜。餐廳滿座,他說不打緊,坐在後巷便好,我們以為說笑,結果這胖子真的頂着滿頭大汗吃掉餐單上一半食物。離開時候,他拋下一句,明天來看合約。麻利爽快的人,我們分店開了,他每月光顧1-2次,每次帶一支私家威士忌過來,說我們酒架上的Tullamore及Bourbon不能喝。後來知道他是愛爾蘭人,先祖在1847年大饑荒年代去了澳洲,怪不得。他吃得多,自然留得晚,有時候待其他客人們離去後,我會坐下與他來一小杯,靜靜的看着街燈映照更闌人靜。胖子業主跟我解釋,威士忌的名稱來自古語文,意思是water of life,他最喜歡Midleton及Teeling,我懂條鐵,現在才知道其價值,十分後悔沒有仔細品嚐,白白浪費。

喝威士忌的個人歷史開得好,可惜沒有把握。當時餐酒帶領潮流,大家都在研究討論,我自以為很時髦,不甘後人努力在搖着酒杯,說着一些自己也不太懂的餐酒評語。也是的,又不是去夜總會與小姐們猜枚,喝甚麼拔蘭地威士忌呢?當時是如此想,畢竟在九十年代,喝威士忌的酒客大部份超過60歲。後來出現了日本威士忌潮,價錢炒得上天,我跟着喝了一會,有一晚突然想起胖子朋友,想起他的好酒,為甚麼今天好像差了一些?先入為主,感覺日本威士忌太易入口太甜太雲呢拿,似乎是欠了餘韻,但又不能確定,畢竟當年牛飲未有留神。出於好奇,於是開始認真去理解,在中環鴻源辦館一支又一支的蘇格蘭及愛爾蘭老威買回家,才逐漸試出真味道。

村上春樹是著名威士忌迷,他說喝上三口便一生上癮。我沒有出現這情況,經過很多年後才勉強算懂得欣賞。但喜愛與上癮還是有點分別,直到最近抗疫留在家中,在沒有警覺下發生微妙變化,成了粉絲。不能出外吃飯,酒,還是要飲。喝一杯餐酒,要考慮把餘下保存,有點麻煩,最方便是來一杯老威,多少隨意。開始時晚飯小酌,慢慢的下午看書也來一口,睡前看電視又來一口。每次不同品牌,禾草,蜜糖,煙葉,皮革,木香,櫻桃,果子,愈喝愈慢愈是細緻,然後突然明白,如此強悍的傢伙,竟然要用最溫柔的手段對付。網上的專家說,一小杯喝20至30分鐘很合理,有一些說一小時也可。如夢初醒呀,喝威士忌很私人,獨自偷歡最好,要有閒要專注,以前太年青太熱鬧太急進,調情時間未夠,喝不出一顰一笑。想不到這幾個月的恬靜單獨,反而提供了享受water of life的最佳契機。

既是鐵粉,怎樣看也是好的:價錢實在合理,一千元以下一瓶的佳品數之不盡,一瓶可以享受一段時間;卡路里極低,不會把人喝肥;沒有Robert Parker這等權威(太好了),酒客自由發揮更是有趣;至於抗癌,通血管,防止腦退化,感冒剋星等等好處人盡皆知更是不用多說。幾千種選擇,各有特色,我對藥水味的酒品有癖好,在這方面威士忌沒有令人失望,Laphroaig的強烈peaty味道,好像去了醫院。所以說,Macallan雖絕妙,不要獨沽一味,燕瘦環肥,謹記要溫柔。

「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當然,應該就不必這麼辛苦。我只要默默伸出酒杯,你接下來靜靜送進喉嚨裏,事情就完成了。非常簡單,非常親密,也非常正確。」村上春樹說的。很多年後,胖子不胖,自知時日無多,入醫院前看老朋友,特意來香港,那一夜我開了一支經典陳年Glenfarclas 40年,他點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