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人類犯賤。做雜誌做了十幾年，個個星期總要入戲院幾次；近幾年，更甘，經常一日連看三至四齣電影，留在星影匯留在百老匯電影中心留在Movie Town的時間，隨時比留在居所的時間更長。三月底，戲院關門，第一秒反應是喘一口氣，好像終於等到一個藉口偷懶一下。門，一關關了一個月有多。是清閒了，可以執執屋，做一做一直想做又沒有時間做的事。還是有種被蟻咬的不自在，等到戲院重開，急不及待購票觀看泰國片《無痛斷捨離》應一應景。
因為重情，跟舊物並存很痛，才希望斷捨離，希望無痛。偏偏，看完《無痛斷捨離》，緊接下來另一齣居然是《男人之苦—寅次郎返嚟啦！》五十年了，電影系列面世五十周年，渥美清逝世超過二十年，寅次郎還在流浪，山田洋次始終無法斷捨離。找回一眾《男人之苦》系列的演員，配合舊有片段，完成第五十集。有種懷舊，是見到郭富城還可以單手抱腿呈九十度角；有種懷舊，是跟後藤久美子久別重逢，見她青春不再但風采依然。
第一次接觸《男人之苦》，是九十年代的事。寅次郎漸漸退下來，談情說愛的重任交由外甥滿男接手，後藤久美子飾演及川泉，是滿男的女神，成為最重要的女角。不過，電影系列疲態畢露，甚至被標籤成老套，一般少男即使喜歡後藤久美子，主要也因為廣告，寫真集，還有不能不提的成龍版《城市獵人》。當紅時退隱，嫁給法國賽車手定居歐洲，在香港的受注目程度，應該稍稍不及同代同類的工藤靜香。工藤靜香當上星媽後重新活躍，像理所當然；是估不到後藤久美子也因為協助女兒出道而重出江湖。山田洋次很有心，把及川泉這二十多年的經歷，設定到跟後藤久美子接近一樣，同樣移居歐洲，同樣有丈夫有子女有家庭，最大分別是及川泉成為NGO女強人，《男人之苦—寅次郎返嚟啦！》的主線正正講述及川泉到日本公幹，在簽名會偶遇已成為知名作家的舊情人滿男。對，即是《日落巴黎》（Before Sunset）。
輕描淡寫 殺傷力驚人
電影有幾幕，很微細，但很震撼。例如曾經跟寅次郎很接近成為一對的歌女Lily，跟滿男與及川泉在酒吧敍舊，突然話要去一去廁所，然後自嘲今日已經第八次小便。例如及川泉的重病父親，給了一萬日圓來探病的女兒，說為孫兒買禮物，轉頭問滿男拿兩張一萬圓紙幣；也例如滿男刻意提醒阿爸，別對及川泉談及自己喪偶七年的背景，避免給同情。那份輕描淡寫但殺傷力驚人的無奈，只要你看看事隔廿五年後，柴門文續寫的漫畫版《東京愛的故事》有幾造作，便會看出分別。山田洋次的八十八歲，畢竟不是甚麼「再出發」。
徹底退下來 造福人群
我是因為宮澤理惠所以看《黃昏清兵衛》，因為松隆子所以看《隱劍鬼爪》，覺得好勁，於是補回山田洋次的前作。那時年輕，血氣方剛，看《男人之苦》系列，看不明白，奇怪寅次郎為何次次千辛萬苦追求夢中情人，臨得手，又次次都退縮。有時，是女方投懷送抱，寅次郎也會想出千奇百怪的理由推卻。後來，試過被拒絕試過被分手也試過跟最愛的人反目成仇從此互成陌路，才開始慢慢體會寅次郎的心情。愛情，對一個要求極高的完美主義者來說，太神聖。一旦落實，只會不能避免地被污染，只有保存在似有還無的狀態，才無瑕。你覺得寅次郎奇怪，可能因為你太習慣凡事食咗再算的現實。五十年前，寅次郎尚且是個怪人；放在今日的話，肯定要送入手術室解剖檢查。
因為，我們都越來越迷信斷捨離。不斷擁有，不斷捨棄，才可以再一次不斷擁有，才不用計較何謂完美。在《男人之苦—寅次郎返嚟啦！》結局，成田機場內，滿男還是忍不住向及川泉透露妻子幾年前因病離世，及川泉忍不住向滿男獻上親吻。然後，轉身步向出境大堂，重投自己的生活。以前，看《真的戀愛了》（Love Actually），看到Andrew Lincoln向Keira Knightley舉紙牌展示心意，覺得很浪漫；近幾年，再翻看，越來越覺得曾經很浪漫的行為原來很自私，由喜愛變成討厭，跟Boris Johnson二創過，沒有關係。看《日落巴黎》時，我也祈禱男女主角的故事就此結束，最好；Richard Linklater死要事隔九年再拍《情約半生》（Before Midnight），將愛情經不起時間和現實考驗的殘酷暴露人間。類似情懷，山田洋次早早在其他作品拍過了，我相信他不會把《男人之苦》系列勉強下去，今次是真真正正告別作了。我只怕，終有一日山田洋次不在，電影公司老闆會巧立名目死灰復燃。你知道啦，世界上有太多廢老，老到一個地步，以為隔住口罩也可以飲到水，還是不明白徹徹底底退下來，才是對人類社會最大貢獻，總是以為把阿婆條底褲擺上面，才算造福社群。
撰文：方俊傑
觀塘長大，壹仔打滾，偏愛西片、西劇、中日韓美女。利物浦悲慘球迷，非西人一個。facebook : 方俊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