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師臨終對弟子說了四個字:悲欣交集。
無論輕於鴻毛重於泰山,看得通透的人大概會說:不會怕、此生無憾了、不要哭,我想大家快快樂樂的。只有弘一對於死亡有「悲欣」的體會,當中的「欣」,是不是太難理解?欣喜?歡欣?欣慰?生命終結前一刻,無論有何種宗教信仰,放下留在紅塵滾滾中打滾的至親摯友,再捨得,也只能無大悲大起落的心,何來欣喜。
家母殯葬最後一環儀式,撒灰於殯葬公司的紀念公園,等了很久才排到一個日期,剛好就是昨天,母親節。這何嘗不是悲欣交集,有雙重意義的日子?在母親節紀念一段至親至愛的因緣,在這天想起平日讓她擔心這個那個,而今不必問吃飯了沒、春天還是要多穿點衣服;說來平淡如菊,想起這樣的慈悲,怎麼會只有悲,而忘掉了慈呢?
這真是個最難忘的母親節,往後每年,會心懷欣慰。放下地上所有隨身之人之物,順自然歸於上天大自然的安排,在這天要體會到何謂順變。
家母信佛,之前有上過面對生死之交集的課,常常掛在嘴邊:到了這年紀,還能吃得多少,說來稀鬆平常。忽然要進醫院那一刻,雖然未料到有這結局,依然臨危不亂,把所有存摺以及要緊的鑰匙放包包裏,顯然早有準備。在病床上,大局還沒底定時,就平靜囑咐,已選擇了不必要骨灰龕,那瓶子沒意思,不如灑到公園。
我無知,還問想灑落在哪個公園,這樣合法的嗎?原來殯葬業發達,名為綠色殯葬的服務,早有給人還肉身於大自然的場地。嗯,之前看着肉身一按鈕成灰,如今灑落一片嫩綠之上,或許再經一場雨,便成就了「骨灰不是無情物,化作灰泥更護草」,難怪那綠茵比家母生前最愛的玉鐲更綠。
早前也曾嘗試過跟家母解釋弘一大師的「悲欣交集」。這四字,太多人有過太多不同說法。我不管別人怎麼說,只肯定,悲,不是悲哀的悲,是慈悲的悲,因生老病死最後一程而領悟到慈悲,得大慈悲心,故而欣悅欣慰。家母略略明白,似笑非笑點點頭,然後給我看她關於禪修的剪報,是,她一直都保存着。
記得在設靈堂時,我想橫額寫上悲欣交集,但殯葬公司早印刷好大眾受用的樣板,比如天妒英才、福壽雙全,罕有人不覺得一個「欣」字不突兀,甚至唐突、無情。也罷,沒幾人有弘一大師的修為,身處生死交叉口,還悲欣交集,的確是部難念的經,參一生參不透這條難題,參不透,就別參,這也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