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倪匡老香港日記》作序 - 蔡瀾

為《倪匡老香港日記》作序 - 蔡瀾

施仁毅兄的豐林文化出版倪匡兄新書,囑我作序。

我在南洋時,倪匡這個名字早已如雷灌耳,讀過他用許多其他筆名寫的文章,多數發表在《藍皮書》這本雜誌上。

後來去了日本留學,半工讀,替邵氏當駐日本辦公室經理,工作的大部份,是檢查電影的「拷貝」。那時候香港並無彩色沖印,一切片子都要靠日本的「東洋現像所」。印好的菲林,我們行內的術語就叫「拷貝」,是copy的譯音。一部片子最少要印幾十個拷貝,版權賣到東南亞及北美,總量可達數百。

因為對工作負責及認真,每印好一個,我就得看一次,檢查顏色有否走樣?片上字幕對不對戲中人的口形等等等等。這麼一來,每部邵氏的電影都看得滾瓜爛熟,而且每部片的字幕「編劇」都是倪匡,沒見過本人,當然對這個人充滿好奇。

七十年代,鄒文懷離開邵氏,獨立組織嘉禾公司,我被邵逸夫調回香港,坐上直升機,代替了他當製片經理。

當年的邵氏片場簡直是一個城區,裏面什麼都有,我被安排住進宿舍,二千呎左右的面積,一廳二房,對我這個住慣東京小寓的人來說,算是相當豪華。

對面住的,就是岳華了。岳華早在他去日本拍《飛天女郎》那部片子時認識,他好學,在電影圈內他算是一個知識份子,我們談得十分投機。

岳華第一個介紹我認識的是亦舒,也就是倪匡的親妹妹了。當年她的文章已紅遍香港,也在邵氏的官方雜誌《南國電影》和《香港影畫》兩本刊物上寫文章,是編輯朱旭華先生的愛將。

亦舒出道得早,充滿青春氣息的她,也符合了十七八歲無醜女的外表。態度很有個性,留着髮尾捲起的髮型。她時常生氣,留給我的印象,是《花生漫畫》中的露西,對任何事都抱怨,一肚子不合時宜,但很奇怪地,對我特別好,可能是我也喜歡看書的關係吧。

「你來了香港,有什麼事想做的嗎?」她問。

正中下懷,我第一個要求就是:「帶我去見你哥哥倪匡。」

「包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

第一個星期天大家放假,她就駕着她那輛「蓮花牌」的小跑車,我坐在她旁邊,岳華自己開另一輛車,三人一齊到了香港海邊的百德新街的一座公寓。

當年還沒有填海,亦舒說倪匡兄一家要買艇仔粥宵夜時,可從三樓由陽台上吊下竹籃子向海上的艇家買,畫面像豐子愷的漫畫一樣。

門打開,倪匡兄哈哈哈哈大笑四聲,說:「你還沒來之前已聽過很多關於你的事,沒想到你人長得那麼高,快進來,快進來。」

後面站着的是端莊的倪太,還有一對膝蓋般高的兒女,姐姐倪穗,弟弟倪震,都長得玲瓏可愛。

住所蠻大的,但已堆滿了雜物,要逐樣搬開才能走得進去。我最想看到的是倪匡兄書桌,不擺在書房裏,而利用客廳,第一個印象是堆滿雜物,其中最多的是收音機,放着吊着的,有七八個之多。

沏好龍井走出來,倪匡兄口邊擔住了一根煙,他說:「從刷牙洗面就要抽,一天四包。」

是的,在書桌旁邊的牆上一角,已給煙熏黃。

煙多,收音機多,還有貝殼多。倪匡兄說:「已經不夠放了,我租了一個單位,就在樓上,用來放貝殼。」

坐在沙發上大家聊個不停,倪匡兄問了我的年齡和經歷之後,向我說:「改天有空印一個圖章給你。」

「什麼,你也會,我最愛篆刻了。」我說。

他大笑:「救過我,我從大陸一路逃下來,偽造了多張文件,圖章都是我刻的,要不然早就沒命了。」

事後,他答應的事都做到,我收了他一顆,印文寫着:「少年子弟江湖老。」

「肚子餓了,先去買東西,吃飽了就買不下手。」他一說,兩個小孩子歡呼,我們一群,浩浩蕩蕩地走進「大丸百貨」的食物部去。

擠滿了人,當年還設有音樂,客人一面跟着哼歌一面購買,倪匡兄看到什麼買什麼,像是不要錢似地,可樂一買就四箱,其他的,都堆滿在我們五個大人的車裏面,他說:「賺了錢不花,是天下大傻瓜,你看多少人,死時還留那麼多財產,花錢真是難事!」

從此學習,倪匡兄的海派出手,完全符合我的性格,第一次見到他,我得到寶貴的一課。

臨離別時,我忍不住問亦舒:「為什麼倪匡要那麼多個收音機?」

亦舒笑了:「他不會轉台。要聽什麼台,就開那一個收音機。」

其他妙事,請看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