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的黃昏 - 吳靄儀

知識分子的黃昏 - 吳靄儀

顧汝德(Leo Goodstadt),經濟學家、評論人、港府中央政策組(Central Policy Unit)始創首席顧問,4月24日在愛爾蘭病逝,享年81歲。我們曾經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在九七主權移交之前。其後,他抽身脫離政治權力中心,潛心學術,並遷往都柏林居住,但年年歲歲重歸,做研究、寫作、講學,與老朋友敍舊。他懷念CPU的日子,他親自聚集的一群香港年輕人,討論時局,建議政策,不對外公開,但求人人能百無禁忌,暢所欲言。他當我們是舊生、校友,年年聖誕新年之交聚餐,濟濟一堂,如沐春風。每年二月,特別給我們幾個合併做生日,不忘半玩笑半認真恭維我們大有長進了,我從來不懂得怎樣回應。近幾年,他的消息少了,燕子不歸來,大家暗暗擔心。然後遙聞他身體欠佳,然後這兩年病重,自我隔離。最後噩耗傳來,像一拳打在心頭,沉重而鬱悶。

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世界,是知識分子自覺有社會責任的世界,在權力體系之外而權力體系不得不尊重。從這個角度,我老是感到他鬱鬱不得志──儘管不認識他的人稱他為「魔僧」,因為他自1989年至97前夕,一直任港督、布政司和財政司的專用顧問,但我老是感到他有很多想做到,認為應可做到的事因時勢沒能做到,因為懂得聽的人急速消失,有很多話,因重重保密與propriety的保留,因為自我約束,沒有暢快地說出來流傳後世。《A City Mismanaged》已是他最坦率的一部著作。他知道的太多,懂得太深;他認識的香港半個世紀的經濟、金融、商貿、社會、政治的發展,政府高層中港兩地的功過,既不是非黑即白,功過輕重也不是潮流所表現出來那樣。他唯一無保留地盡訴的心中話,就是對香港平民百姓的堅強和智慧的深深敬佩,為他們受到這個富裕社會的不公平對待抱不平。

我最初入讀港大的時候他還在社會學系教經濟,後來轉在《遠東經濟評論》做副總編輯,評論香港政策。在我念碩士的第二年,後來當上特區第一任終院首席法官的李國能自劍橋回來度暑假,就跟隨Leo做見習生,調查本港基層家庭的狀況。那時,顧汝德覺得有責任叫詩禮人家的子姓認識社會貧苦大眾的一面,從此不能安於養尊處優。知識分子是傳統人文社會的嚴師。那時,資深記者評論人在政府架構高層有地位,接近權力而保持獨立,不受權力腐蝕。我最恨他不停自嘲為"hack"記者一名,覺得他不安好心譏諷我們太天真太自視過高,無任輕狂。也許,人文社會還未綻放就被窒息萎謝,是他畢生的遺憾。

但多少遺憾與得志,他是顧汝德,一生人有尊嚴地生活,一生愛護妻兒,面對生命的盡頭,敬謝一切同情與焦慮,有尊嚴地向人間默默道別。願他安息,我們這些倖存者,對他的懷念和認識只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