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悄無聲息的謎，多年來靜悄悄在她身邊穿行，沒有謎底，也沒有謎面。
少小在家，她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母親聲音太大，回憶被她尖銳的責難填滿，間隙裏難得保存一兩下門吱吱呀呀的叫喚聲，那是父親熟稔地逃離現場──他總在妻子怒火燃起前跑掉，在暴風雨一兩小時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那樣準備起晚飯。他很少問仍在啜泣的女兒為何被罵，這一切在他眼中只是無聊的重複，與其探析原委，不如讓它過去，反正很快同樣的事情會又來一遍。
他們的家也是個家的樣子，有沙發，有電視，有齊全的廚房，也有存着三個人春夏秋冬的衣櫥，以至於她以為那就是家了──一個塞滿必需品的儲藏室。就好像她以為每個父親都是生活中早出晚歸、癱在沙發看電視的中年男子，幾十年如一日。
離家多年，她也經歷幾個男子，看流行心理學只是疑惑，她看不出這些男人身上有何父親的影子，父親本身那麼無聲，彷彿根本沒有影子。離家越久，父親越似符號，那符號有張還年輕的面孔，清新的肥皂水味，還有點點菸味，這一切表象之後，又空了。她從不曾希望激活它，詢問它，去它那裏找慰藉。很少回家，也很少電話，兩人之間話更少了，不知說什麼，也不知為什麼要說。
最近一年，天下諸事不順，生活把她擊打得無處可逃。日常帶一張平靜的臉出街，成年人了，總要活下去。好在感情生活十分穩定，男友淡然但溫暖。有陣子她頻繁發夢，環境中險象環生，迷霧中她本能尋找父親，卻總找不到。玄之又玄，父親不久後過身，出殯那天真的很大霧靄。
在場的人都嘆息，「他是個好人啊……」，再說不出更多的話。母親木着臉，是否在想遙遠時光裏，青春中的某一天。這男人終於煙消雲散了，她發現自己有落淚，卻也不明淚自何來，興許是遺憾，那個謎，終究是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