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大埔區新上任的區議員中,文念志是行動派,想到的,就去做。發生了事,他總是二話不說就衝到現場。派抗疫用品的活動上,他拿着大聲公安排街坊排隊,又特地跑到街上通知其他人,場內場外四處走動,活力十足。防疫、抗爭、議會都是戰線,運動剛開始時他走得前,被捕兩次後,他選擇站在後方,但無論站在哪個位置,似乎都已成為被針對的對象。存在,也是一種罪。
記者:梁嘉麗
攝影:黎樹雄
12月20日晚,一下槍聲響徹大埔翠屏花園,文念志立即衝到現場,他是第一批到達現場的人,沒看見是誰開槍,他覺得整件事是羅生門,「有人影到警察抹槍,到底係個年輕人開定係警察開?」當時他根本沒想太多,區內發生了事就一鼓作氣的跑到現場,這件事後,他卻發現自己出入受到監視。
不畏監視 「我係唔會驚㗎!」
每天離家工作時,總是有人在大廈出口附近逗留,監視他的作息時間,甚至被人跟蹤,「當我望住佢哋,佢哋就縮、扮無嘢」,而跟蹤他的人分了組,星期一三五一組、二四六另一組,很有規律。為何跟蹤他?難道懷疑他於槍擊現場看見一些不應看見的事?抑或認為他跟某些人有關係?還是覺得可以從他身上串連到其他人?
「你想睇我每日做咩,無問題,你哋咁樣我係唔會驚㗎,我每日嘅日程都唔同,你跟到咪跟囉。」一個月後,再沒有形迹可疑的人畏首畏尾地跟蹤,他想過走到這些人面前當面對質,「不過佢哋都唔會表明身份㗎喇,問佢哋係咪警察一定否認,我都費事嘥時間去問」。他沒法亦無意揣測被監視的原因,只是如常每天工作落區,由候任到成為區議員,一個月內,監視從沒間斷,直至一天他們發現沒能從他身上得到其他資訊,突然就從空氣中消失了。
眾多「新科」區議員中,他是其中一個曾被捕兩次的。去年11月在維園,他和其他民主派候選人舉行選舉活動,當時警方要求他們離開,他亦只能無奈跟從,怎料防暴警突然衝前,撥開站在他面前的兩排議員及市民,刻意向他和另外兩位候選人狂噴胡椒噴霧,他痛得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今年3月,在保釋期間,他再次被捕。那天下午在大埔區有反對賽馬會肺炎指定診所的居民大會及遊行,晚上在大埔超級城內出現大量便衣,他便到場巡視和觀察。「嗰度係我選區範圍,我一直有表明身份,但遭到警員不禮貌嘅指罵,不斷話『唔關你事!走!』」
反高鐵催生從政念頭
他身上的反光衣印着「議員監察」四個字,在衝突現場,區議員的身份沒有讓他們更安全,反而是更「注目」,便衣警突然衝前,粗暴的把他按在地上,他沒有反抗,上了手銬後就被帶上警車。他被便衣警壓在地上的片段,立即在網上瘋傳,鏡頭前,是肉體暴力,鏡頭後,就是更多的侮辱和恐嚇,「你哋呢啲垃圾廢柴」、「議員吖嘛!實釘死你!」對着民選區議員尚且如此,對着市民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記得差人對住一個被捕者講『你對襪好易認,吊X咗你好耐喇。』」
上任以來,文念志以觀察者的身份出現於區內活動或遊行,卻明顯感到被針對,區議員的身份被警方標籤,對方完全拒絕溝通,跟過去幾年的情況大相逕庭,警民關係降至冰點。
跟執法者打交道,對他來說不是新鮮事,2009年,還是中學生的他參與反高鐵運動,社運菜鳥把反高鐵的理據和資料抄在紙上,準備一邊派單張一邊跟街坊解說。2014年,已加入政黨的他坐在金鐘,是被警方搬上警車押返警署的佔領者之一,「我一直都係支持抗爭,從來無變,當時留到最後係要完成我心目中嘅公民抗命」。警員把他抬起時,他忍不住問:「你對得住自己嘅下一代?」此一時彼一時,當年滿腔熱血好心勸說,尚算以禮相待,今天已是胡椒相見,不再留有餘地。
關於社會運動,他侃侃而談,反高鐵亦直接催生了他的從政之路,「2012年開始服務北區,之後一年加入民主黨,但我自己住大埔,後來返咗嚟做地區工作」,他於2018年退黨,去年跟多名退黨成員另組「區政聯盟」。
大埔是一個奇妙的社區,一個能夠擄獲人心的地方,住下來,就沒法離開,不只因為區內一切生活所需齊備,更是那種親密、讓人感到舒坦的氛圍,他決定回來,2015年第一次參選,可惜落敗,那年他才25歲,「咁多年來,呢一區都無咩大變化,我反問自己,呢種工作模式係咪我想要嘅,我決定堅持落去」。這五個年頭,他過得刻苦,早上上班,晚上和周末就回到區內開街站、服務街坊。
和理非變多元化抗爭
文念志站在遊人如鯽的馬路上,街坊跟他擦身而過,他比一般人高出半個頭,寬闊的肩膀、挺拔的腰板、黝黑的皮膚,猶如運動健將,問他是否經常健身,他嘴角稍稍上翹,露出謎樣的笑容。這般健碩的身形,全因過去幾年一直做扎鐵工。
在地盤工作朝八晚五,每天千多元的收入,準時放工回大埔擺街站,對他來說是非常理想的工作模式,但家人當時極力反對,「佢哋覺得以我學歷,有好多選擇,唔使做地盤,但我覺得一係唔做,一做就要做最辛苦嘅!」沒有人喜歡吃苦,但吃得苦的他,也許比其他人都更能堅持下去。
去年年中,反送中運動爆發,他本來打算宣佈參選後才辭工,但每周末各種遊行和活動讓他疲於奔命,周一很多時都無法如常上班,面對這場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他沒法只從手機留意新聞,覺得自己應該要到現場。問他對過去大半年社運的看法,他打住了記者,說2014至2019年間,絕不能忽略「魚蛋革命」。
「當晚一見出事,就立即出旺角,凌晨兩點,我同朋友目睹差人喺旺角瘋狂打人。」那夜,他看着一個男孩被警員按在鐵閘上,在旁有一個女孩想救他,警員立即用胡椒噴霧噴向女孩,他們二話不說立即跑過去拉開她,朋友拉着女孩,他就拉着朋友,一直往後跑。
區議員說話要謹慎,文念志卻偏偏有話直說,直率得甚至讓人替他抹一把汗,想為他在運動中找個定位,「和非理」大概相對安全,他卻眉頭一皺說:「我唔只係和理非,過去呢年發生嘅事,令我有啲改變,遊行係基本,但唔同形式嘅抗爭都好重要。」
除了做地區服務,他決定多走一步,7月的沙田區遊行,他在新城市廣場內,看見不少完成遊行的市民想離開,警方卻在港鐵站閘口前佈防,阻止想離開的市民,「商場範圍點解可以唔畀人走?我叫佢哋收警棍,同時叫市民收遮,但兩邊都唔信我哋」,兩邊不討好,所以才出現「議員監察」的反光衣,他覺得自己可以成為調停者,但事實卻並非如他所想。
警矢言「釘死你」 站後方也是罪
身穿反光衣,卻被人說成是「假記者」、「扮醫護」,看見他存在人群與防線之間,刻意走到他面前推撞、挑釁,甚至以暴力對待。第二次被捕時,律師告訴他因為在保釋期間再次被捕,有可能需要即時還柙,剛上任就成為階下囚,如何跟4,400位選民交代?
他當然擔心,不是擔心自己議員資格有可能被褫奪,而是不能服務居民,「如果令佢哋求助無門,會覺得好過意唔去!」為何不在首次被捕後多加小心?他說自己已相當小心,尤其是當選後身份不同了,顧忌亦多了,從前在抗爭的場面中,總是會毫無保留地跑上前去疏導警民關係,被捕後卻刻意留在較後的地方觀察,「拘捕權喺佢哋手上,我只會做好自己」。
執法者手握武器和公權力,運用時必須謹慎,然而權力和武力的使用從來都不是毫無限制的,文念志認為監察警權不是議員獨享的權力,警權應受所有市民監察,「係咪議員喺度你先唔會做?咁即係你做嘅嘢唔見得光?」刻意推開人群把他拘捕、因為他的議員身份而說出「釘死你」、被便衣警跟蹤一個月,在可預見的將來,他與警方的關係應該難以修復,「我上任後,佢哋明顯對我有針對性,遊行活動專揀議員嚟鬧,根本溝通唔到」。
無名指上,戴着簡單的銀色戒指,談到女朋友,他禁不住笑了,說已一齊很多年了,她早已習慣自己往前衝的性格。官司進行中,有可能隨時入獄,他沒說太多,只想跟家人和女朋友說自己會平安回來。「平安回來」早已不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