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早期散文我一直以為自己篇篇熟讀,譬如《我看蘇青》,那個「叨在同性」的編輯音容躍然紙上,以致後來聽她為芳華劇團台柱尹桂芳寫的越劇,幾乎看得見唱詞底下藏着的柴米油鹽。當然是一場誤會,選擇性的閱讀,除了眼睛單單挑跟趣味投緣的段落存在記憶庫,個人經歷也局限吸收能力,沒有親身體驗過的,生花妙筆寫得再好往往也視若無睹。法國家居隔離快滿四周,總統上電視宣佈延期前有種山雨欲來之勢,消息靈通人士搶閘透露禁足起碼再多一月,教人惶惶然,腦海閃出「新孤島時期」幾個字。那種坐困愁城的感覺,原來《我看蘇青》有非常入微的描寫,以前不察覺,這天下午翻開書一跳就跳出來:「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聽見隔壁房裏嗤嗤嗤拉窗簾的聲音,後門口,不知哪一家的男傭人在同我們阿媽說話,只聽見嗡嗡的高聲,不知說些什麼……」
還有這段:「一隻鐘滴搭滴搭,越走越響。將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鐘。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搭,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一九四五年上海的日與夜,剪貼到二零二零年的巴黎毫無破綻,兵荒馬亂和瘟疫肆虐有如失散孖生姊妹,憑胎記一認就認出對方。小時候大人說走難,總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猶有餘悸,何非凡陳好逑過埠公演的《雙仙拜月亭》,正印二幫一個叫瑞蘭一個叫瑞蓮,戰火中男主角馮京馬涼,不是成就一段美滿姻緣嗎?現在終於知道味道:「我們經濟力量夠不上避難,轟炸倒是聽天由命了,可是萬一長期地斷了水,也不能不設法離開這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