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心腸的朋友不遠千里施贈口罩,感激之餘張愛玲不請自來,她的《我看蘇青》有這麼一段對話:「我對姑姑說:『姑姑雖然經過的事很多,這一類的經驗卻是沒有的,沒做過窮學生,窮親戚。其實我在香港的時候也不至於窘到那樣,都是我那班同學太闊了的緣故。』姑姑說:『你什麼時候做過窮親戚的?』我說:『我最記得有一次,那時我剛離開父親家不久,舅母說,等她翻箱子的時候她要把表姐們的舊衣服找點出來給我穿。我連忙說:『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紅了臉,眼淚滾下來了,我不由得要想:從幾時起,輪到我被周濟了呢。』」別誤會,想起這段完全不是出於自卑,所謂風水輪流轉,好環境時錦上添花,瘟疫蔓延雪中送炭,再應份也沒有了,一個人不怕窮,只要窮得問心無愧──然而一時之間尚未適應被接濟,有點手足無措。
上世紀中,離鄉別井的東南亞華人曾經瘋狂寄物資去中國接濟親戚,我們家女傭西姐樂此不疲,寄得最多的是油,也寄衫褲鞋襪。她在牛車水和姐妹合租一個竇口,俗稱「房仔」,好像位於龍蛇混雜的恭錫街,休假時回去落腳,帶我去過一兩次。休假主要節目就是「寄嘢返唐山」,油以斤作計算單位,盛載在方形銀色鐵罐,重量在幼童負擔能力以外,簡直望而生畏。當時沒有速遞公司,她們也不幫襯郵局,信任的是一種叫「水客」的中介人,因為不是正式掛牌營業,充滿神秘感。許多年後讀《色,戒》,「珍珠港事變後香港陷落,麥先生的生意停頓了,佳芝也跑起單幫來,貼補家用」,素未謀面的星洲水客忽然對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