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3日,距離農曆新年尚有兩天,清晨,武漢突然宣佈所有公共運輸停駛,以防止武漢肺炎疫情蔓延。一座大城市,像是一下子被煞停了車,武漢的小市民郭晶處身其中,只感到難以置信。從那天起,郭晶每天都寫日記,記錄自己的封城生活,意外引來數以百萬計的讀者閱讀,並引來海外媒體關注與轉載。很快,台灣的出版社編輯聯繫了她,一個月後,《武漢封城日記》以繁體字出版。
記者:趙曉彤
郭晶表示,這麼多人關注她的日記,是因為大家都很關注武漢的情況,而武漢的疫情在農曆新年時,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關注的人包括很多生活在國外的一些華人,當然還有一些外國人,他們對國內的情況未必是那麼的了解,因為可能看到的報道也是有限吧?或者是比較單方面,然後我的日記是記錄得有一些瑣碎,但是一些真實的記錄,也能夠看到武漢普通人的一些生活狀態,大家的關注有一個非常切實的了解點,能夠去感受武漢人在封城的狀態下,生活的情況怎樣。」
生活難 坦誠更難
另一方面,她的武漢日記是記錄個人在封城的生活狀態,因此記下了很多她個人的心理狀況,也包含了她對社會的一些反思。有網友留意到,她常常在寫日記的開頭,都會首先拋出一些問題,比如是「甚麼是正常?」郭晶反思着:「我們習慣於把多數人的行為來當作正常的標準,可多數人的行為並非就合理。」
又譬如她關注疫情中的家暴狀況,因此寫日記時,也不禁回想小時候也曾經歷家暴:「我爸的脾氣捉摸不透,在他面前,我一度不敢大聲說話。不知過了多久,跟任何人講話都很小聲。我第一次反抗我爸的家暴已經是上了大學。」
她表示,寫日記作為一種「社會行動」,與她從前所做的助人工作的差別,是她現在是武漢封城的親歷者。從前,她一直在做支持他人的角色,換言之,那個「親歷者」是他人,即使她可以理解他人所遭受的性別歧視和性別暴力,她始終不是那個「親歷者」。現在,當她向別人講述她所看見的武漢時,她也是在講述武漢裏的自己。但誰人能代表武漢呢?處身在一片亂象的武漢裏,她獲取訊息的方式和大家一樣,她只對自己周邊環境和一些人有一點了解。
從寫日記的第一刻,她就明白這是一種自我暴露的過程。特別是當她希望真誠記錄一個人在封城時候的狀況,她所有的無力、疲憊、憤怒、掙扎和抵抗,都藉文字公開,因此必然會引來別人的審視與評論。這讓她更了解從前幫助的那些「親歷者」。那些性別暴力的受害者,在公開講述個人經歷時,也在面臨着相同的問題,但他們很多人仍然選擇了講述。原來光是誠實講述,已是如此不易。
郭晶不是自願成為這場封城事件的親歷者,她留下來,不是個人選擇,而是別無選擇。1月23日早上,她一起床,就看見朋友在聊天群組傳來封城的消息,那刻,往來武漢的火車已經停駛,而很快,整個城市的公共交通也停止了運作。如果她有私家車,也許,她有逃離的機會,然而,她沒有任何的門路和條件離開,當時,她只覺得難以置信,而首先要處理的,是面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漫長封鎖時期。她來到超市,與長長的人龍一起排隊購買米和麵。
那刻,她感到非常焦慮,因為不確定目前是在甚麼狀況裏。「我一個人生活,所以就沒有特別害怕感染這個病毒,因為感染的人是密切接觸者,這方面我覺得還好。」她的無力和不確定感,來自封城竟可以是那麼突然的決定,「不知道會封多久,然後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以行動消減無力感
一座大城市,一下子完全安靜下來,這是搬來武漢才三個月的郭晶的感受。她不太懂得武漢話,不太明白鄰居在談甚麼,因此跟他們不熟悉。她一個人住,平日雖然有很多獨處時間,但還是會出門見見朋友。現在能夠接觸的人卻很少,即使下樓在小區逛逛,可以接觸的人仍是很少。
先是封城,後來只能在小區活動,她會在天氣好的時候到樓下曬曬太陽、看看小區裏的老人做運動,小孩子在追逐玩耍,又隱隱感受到別人談話時的擔憂和焦慮。大家都在說着武漢那些不確定消息來源的感染和確診的消息。
封城的頭一個月,她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是看看最新的疫情地圖,她要根據每天新增的治療病例,推算確診人數甚麼時候會從三萬降至兩萬、再降至一萬,這樣,就離武漢解封不遠了。「我也不知道意義何在,似乎是一種希望。」沒多久,她卻對疫情的消息感到厭惡,每天起床也不再立即關注這些包圍着她的新聞。她僅僅成為了身處其中而無法完全不關注疫情的武漢居民。
幸好還在寫日記,而同時,也和朋友每天聊天,也繼續關心女權、家暴、清潔工的行動。「有時候,因為自己被困在這裏,然後就是身處一個巨大的災難中,會有強烈的無力感嘛,但是在開始去做一些行動去關心時,能夠組織一些社會行動時,無力感能夠得到一定的緩解,因為行動可以消解一些無力感。」
從一開始,郭晶就視寫日記為一場社會行動。她不是一個職業作家,一開始寫,也不確定能否堅持每天寫,她只是一開始就明白這是有其社會意義的行動。
「如果我只是記錄自己在這時期寫的日記,是個人行為,但我一開始就有打算把它公開,初衷是我處在這巨大災難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事件,封城這種情況下,寫日記對我來說也有一定社會責任吧,我一直非常關注的社會議題,也一直參與的一些社會行動,所以就是從公開層面來講,記錄當刻,我也是有一定的公共性在。」
後來,日記獲得國內讀者及海外媒體關注,再有出版社聯絡她商談出書,對她來說是意外收穫。「有趣的是,很多人在這本書出版之後,問郭晶是誰,因為它有一個象徵──我在武漢,處於一個非常邊緣的位置,我來武漢沒多少時間,然後我也沒有很多的資源網絡,是一個無名者的角色,所以這本書也是無名者的一個發生吧?就是說,儘管我沒有太多的社會資源、社會網絡和影響力,但能發出小人物的一些聲音,能夠讓大家看到普通人在武漢的生活狀況,是非常重要的。」
因隔離而拉近
封城後,她只與朋友見過一次面。那日,下着微雨,她的朋友騎電單車來找她。那日,朋友全副武裝,戴着口罩、穿着雨衣,背包也套了防雨罩,如果不是外面只有這一個人,她認不出這個朋友。封城後,武漢的人自覺與他人保持一定的距離,而她維持社交的方法是每晚與朋友聊天兩三小時,因此聊到一些深入的話題,對她來說,這是一段非常珍貴的時光,她感到彼此雖然被分隔了,卻又是共同度過這段封鎖的時間。
「其實我們平常很多人不在同一個城市,所以就是平常大家做各自的事情,也可能自己在忙,然而這段時間,大家被迫閒下來,然後晚上就聚起來聊天,聊一些人生,挺珍貴的,包括現在還在每天聊天。」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到底是遠了或近了?郭晶看見大家因為互相關心和幫助,令人與人的距離拉近。她知道武漢有一些志願司機,會替一些陌生的確診者送物資,而湖北人雖然在這段期間在外地遭受不少歧視,但也同時有人主動為滯留異地的湖北人提供住所。
3月尾訪問郭晶,她仍是只能在小區裏活動。當時記者問她,如果解封了,第一件事想做甚麼,她說想到江邊走一走,喊一喊。她回想封城之初,有人會喊「武漢加油」,後來卻有人說這可能會有飛沫傳播,就沒有再喊。前幾天,她忽然聽到有人在路上喊叫,非常驚喜,卻同時擔心對方是否瘋了,因為她曾聽聞有人在疫情期間瘋掉。她難以想像有些人的生活空間不大,又不能出門,如何在沒有陽光的空間度過整整兩個月呢。
訪問翌日早上,她卻忽然收到喜出望外的消息:小區居民可以在健康碼登記後,外出兩小時,處理購買日用品等事。她看着這消息,激動得眼角泛起淚花。購買日用品後,她騎單車來到江邊,稍微猶豫了一會,然後對着江水大喊:「啊……」接着,有兩個人也跟着叫,其中一個人還連叫了三聲。她想,大家也被困得太久了。她又喊了幾聲,感到神清氣爽。
兩小時很快過去,限時前夕,她在小區旁邊的小超市買了一箱酸奶,中午回家,繼續工作、煮飯、寫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