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沙士時,我沒戴口罩做訪問。今天我戴着。
不變的是,被訪者照樣沒戴。專訪要攝錄、影相,藝人更加要亮相,職業道德,非冒險不可。想深一層,電影電視,拍完無限拷貝,隔住塊屏幕,不怕傳染,唯獨舞台,演一趟算一趟,困在劇院,做和看的都需誠意,尤其場館,即使你願意博,隨時可能關閉。進退,維谷;前景,未卜。
忽然明白為何說舞台劇比影視較接近藝術,因為時窮節乃見。「世界越差,想做的事越要趁早做。」韋羅莎故作輕鬆笑說:「沙士時,沒聽聞過要周圍撲。」
堅持在為工作拒戴口罩,是真演員,和政治台上的假戲子。
撰文:余家強
攝影:羅錦波
地球村民
17年前沙士,韋羅莎20歲,讀演藝學院二年級,青春期理應多愁善感,但她說沒甚特別記憶。「那時無憂無慮,唯獨要小心些,沒發生酒精、口罩荒。」倒是沙士過後,她患上肺癆,與疫情無關,然後又康復,見證人生無常。
現在的恐慌和搶購潮,毋寧說,只怪大陸人富起來,出埠多了,傳播力強,而且與全世界爭資源。
以為話題要轉向埋怨嗎?不是,韋羅莎很達觀。韋羅莎(Rosa Maria Velasco)父親美籍西班牙裔,母親台灣人,在寶島宜蘭出世,在東方之珠長大,國際人、地球村村民,她看甚麼都抽離。
「兩歲來香港,但生成這樣子,只要我不開聲,便保持遊客心態。」
「生活環境令我需要靈敏度,由細到大,聽到乜即刻答乜,pick up得快。對爸爸講英文,在台灣則國語和閩南話,廣東話算第四母語。」
「我好容易搞掂。單講吃,某些人晚餐一定要有飯、三餸一湯,我就三文治OK,所以從沒去搶米。印度菜也可以──已經無關家鄉風味,是我習慣了接納。」
這種特質,加上貪玩,最適合做演員,可塑性高,簡單來說,靚女又得,搞笑又得,《潮性辦公室》女扮男裝南亞速遞員,演出片段網上views數過十萬。混血兒臉孔,自小惹注意。
「記憶中,唔知點解幼稚園老師竟帶我入戲院睇《龍貓》,我還坐她膝上。最近我在facebook找回她。」
「初入讀演藝,同班的陸永(後來農夫成員)搭訕:『Can you speak Chinese?』同學之間又愛討論籍貫,我複雜些,每次由頭介紹鄉下何處……」
學院派教學愛演西洋經典劇,韋羅莎的外型和語言天份佔了優勢。當然,有辣有唔辣。「有次casting一套很中國的戲,我做足功課準備,試勻甚麼都pass,最後導演說:『你個樣太西洋。』」惟有硬食,而且學懂傾唔成便不能提劇名,潛規則如此。
驀然回首,由2003至今的轉變,就是學懂了憂患。
「口裏講越戰越強,睇新聞卻難免消極。一班同伴相識多年,排練時,不用對戲的戴口罩,對戲的要念對白要交流表情,便不戴,惟靠互信,無事啩。崩潰的話,諗起立即崩潰,幾努力也罷,場館隨時關閉。票房會點呢?
「沙士時從無話過要封的,點解咁得意?」
女版秋生
但韋羅莎選擇積極。
「我幻想自己有層防護罩。2017去新加坡演《仲夏夜之夢》,事前拗柴、韌帶撕裂,劇情要我赤腳跑。我做齊拔罐、針灸,貼肌肉繃帶,穿壓力襪,登台頂硬上,每晚回酒店同隻腳傾偈,𠱁佢:『靠你幫手嘞。』
「現在(指今年5月公演《囍雙飛》)未必比當時差,眼前見得到,做囉!」
韋羅莎走的路一向特別。一般所謂平步青雲,不外初出茅廬人浮於事,繼而泊碼頭,終極目標薪優糧準鐵飯碗;她的路線圖恰恰相反──畢業考進近乎政府工的香港話劇團。「難得它那年公開招募,對上一次事隔五年前。」做兩年,改投詹瑞文的劇場組合,又不足一年,轉為freelancer,次序完全背道而馳。
藝術家脾氣?
「我不能代行家答,for我,做演藝的人真不能太穩定。Thankfully,keep住有人搵,一show接一show。Show與show之間,我便教學。我想試多些,用盡爸媽給我的語言天賦,教英文、教話劇,甚至做配音。
「最重要是開班。以前,我enjoy謝幕的掌聲,很單純,有人鍾意我就開心,但原來我不只looking for這些,演戲能夠豐富人生,比掌聲吸引。所以,我開班並非教戲,是幫學生認清本身底蘊。人性很多陰暗面,一般人選擇只展現好的一面,唔多覺,做演員卻必須面對。例如我自覺演不來自大的角色,會不會正由於我潛意識很自大呢?俗語崩口人忌崩口碗,越迴避,日後問題越大。」
近年涉足主流影視,她把那些歸類為commercial,交由management公司搞;關於舞台自己接;與Juno合唱《黑盒》則更估佢唔到。瓣數多多,加上鬼鬼哋,換來「女版黃秋生」稱號。
「因為我都尋親啫。」Rosa苦笑說。
多元文化家庭,聽落帶點喜劇感,背後往往笑中有淚。「秋生(她演藝學院大師兄)與同父異母哥哥重逢,我與同父異母姐姐重逢,有小時候見過一次的,有個從未見過。我爸爸之前經歷兩段婚姻。早前我去New York工作,終於約到散居Georgia和Boston的姐姐一聚,雖然分開多年,我們樣子很相似,那個從未見過的尤其像我,我在她身上憶起過世爸爸的影子。」
爸爸住天國。韋羅莎尚有同母姐姐住上海,媽媽留在台灣。三岸關山,忽變一見都難。
Love與Like
亂世無常,Rosa說,最宜喜劇。《囍雙飛》(2013)是她代表作,有趣在講愛情度過甜蜜階段後怎麼辦,首演時未嫁,男朋友張銘耀是男主角,今次重演,她已晉身張太,老公做了導演,裏裏外外貼題。
「與之前的version自動有分別,人成熟了,念句台詞判斷都不同。心態上,當然知道不能享受特權,但導演同一番話,我會諗:『使唔使咁講嘢呀?我返屋企同你計。』
「人就係咁衰,對着親人耐性和容忍特別低,要求卻特別高,點解呢?」
「工作有口角,take a break,回家各自入房,他打機,我睇Netflix,要有空間。然後一齊瞓,就無事。」
恩愛夫妻炮製愛情諷刺,想表達甚麼?
「正因為知道必定會發生問題,越要講出來。如果一發生問題就唔得,那不叫marriage啦。婚姻的promise,本包括一齊解決問題。以前的人說,if it’s broken you fix it,不是throw it away。我則說,I love him but I don’t like him right now,識短期dislike才正常。」
貫徹她說的,學做戲,不如學做人。
後記
訪問猶如口試。戴口罩會否影響DSE口試表現?楊局長說不會,誰還信?只不過,整體拉curve,人人差,合格率可望過骨。
末了,我抱歉地望着韋羅莎,畢竟這是我第一次沒face to face交流,不單為自己,也為業界擔憂──形勢惡劣,會同樣整體走下坡嗎?
韋羅莎爽朗笑道:「你的眼神已經很支持啦!」鬼妹仔總比較樂觀。
真心支持,平時有點空口講白話,但今年,娛樂項目玩完,娛樂記者玩完,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臨別想拉下口罩以示禮貌,但我物資短缺到用綁帶的,打錯死結,脫罩困難。
想握手,怕人家棹忌。
想擁抱,更免了。
想聚餐,驚傳染。想尋求宗教慰藉,佛堂和教會變高危地……
Rosa說:「來睇show吧。」
對,笑不出哭不出時,人生如戲,也must go on的。
(P.S. 《囍雙飛》原定於4月公演,寫這篇稿時突然收到消息延期至5月,無常中的無常。)
髮型:Ray Mok@AdmiX Hair Styling
化妝:JulieH@JLAB
形象:Bryan So
服裝:C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