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疫症,令本來滿佈催淚彈的街頭變得冷清,食肆不分黃藍,一律人流大跌。街上多了的,卻是拿着保溫袋的外賣員。這份工作,不需學歷,不求技巧,不講將來,但在百業蕭條的市況下,卻為一眾正為錢而哀愁的人,一解燃眉之急。他們來回穿梭於大街小巷,徘徊於理想與現實之間,靠着自己的一對手腳,奮力地生活着。
記者:陳芷昕
攝影:何家達
傳理畢業生:冇咩心理關口
阿東(化名)在中環擺花街的一家手搖飲料店接過一袋珍珠奶茶後,他瞥了瞥外賣平台程式上顯示的地圖,馬上朝干諾道中一座辦公室大樓前行。一路上,他踏着輕快的步履,巧妙地閃過周圍的人和車,在猛烈的陽光下,跟在後頭的記者追得氣吁吁。下午四時正,一個半小時的送餐更份結束。接下來的時段較少人叫外賣,他來到上環的一家茶餐廳,坐下來吃下午茶,順便給記者45分鐘的時間做訪問。
「知唔知點解我肯接受你訪問?」啜了一口凍檸茶後,阿東抬起頭說:「因為我以前都係讀傳理。」原來是師兄。記者笑而不語,聽着他娓娓道來他輾轉當上外賣員的故事。
當年大學畢業後,阿東很快就決定不投身傳媒業,理由很簡單,「都係因為人工問題」。頭幾年,他為興趣打工,樂得自在,後來公司倒閉,朋友見他失業,於是介紹他到港島區一家小有名氣的老牌茶餐廳做樓面。阿東抱着「做住先」的態度,從此走進飲食業,一做就是三年。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侍應生,但阿東工作認真勤奮,甚至主動幫老闆尋找新客源。茶餐廳在深夜時分有消夜外賣服務,阿東有時接到來自中環辦公室的定單,出於「職業病」的緣故,他上網搜查這些公司的背景,發現很多負責處理財貿報表的人員經常要在公司通宵工作。
於是他整理出一個名單,專門派外賣單張到這些公司,結果為茶餐廳帶來大量生意。老闆也非常欣賞他,三年以來,加了他幾次人工,最後加至二萬多元。以做樓面來說,待遇相當不俗,快將30歲的阿東內心時有掙扎,但最後還是待了下來。「你做飲食,咁你CV寫咩?你寫你做過呢啲又唔係,吉咗又唔係。但同一時間,呢個年紀拎住呢份人工,好又唔係最好,但都不至於最差,咁有份工畀你做,都做住先啦係咪?」
茶記冷清 難養高薪員工
阿東原以為他會繼續如常在茶餐廳打工,直至一場反送中運動,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盤。這家老字號本來多做學生生意,但阿東直言餐廳上至老闆、下至夥計都是「藍藍地」。茶餐廳一直未有就政治立場表態,已惹來很多年輕熟客失望。直至12月,有次夥計在工作期間「講錯嘢」,從此正式被客人標籤為藍店,翌日生意馬上大跌,「成場吉晒」。立場屬黃的阿東念在老闆對他的情義,不講政見分歧,努力為公司寫文章,希望可以令大眾重新支持茶餐廳,但終究覆水難收。阿東那時起就已心知不妙。
茶餐廳從此靠着昔日的招牌茍延殘喘着,但怎料,1月中起在香港爆發的武漢肺炎,正式把茶餐廳打得落花流水。自阿東在茶餐廳打工以來,他從未見過如此冷清的畫面。「1月底、2月頭時,冇人出街食飯。lunch正常啲,始終啲人返工要搵地方食飯,但晚市啲客一隻手數得晒。」至2月12日,阿東被炒魷魚了,但他也能理解老闆的決定,「佢一日得返六、七千(生意),你諗吓佢有咩可能用兩、三日嘅營業額養我一個人?」
百業蕭條的時勢下,要重新找到一份新工作絕不容易。阿東一踏出茶餐廳,就馬上致電他一個身在外國的朋友:「不如你借個deliveroo賬號畀我?」由於開辦新賬戶至審批成功整個過程,幾乎需時一個月,礙於交租的壓力,他已經等不及了,必須馬上工作。翌日,他就前往朋友的家,拿走他的保溫袋,馬上開始在這個外賣平台程式上接單。
做了deliveroo外賣員一個多星期後,為了增加收入,阿東決定再開辦foodpanda的外賣員賬戶,實行「雙開模式」。他不願閒在家中百無聊賴,寧願把握時間,盡量接更多的單,多勞多得。只要有空,他就會在程式上「報更」,以前在茶餐廳工作朝11晚11,如今亦然,只在有聚會時才把該時段空出來。
講究速度禮貌 不講將來
從小住在港島區的阿東,對區內的每一條街、每一家店都瞭如指掌,朋友隨機傳給他一張店舖地板的圖片,他也能馬上說出店的名稱。在港島區送外賣,他一做就上手。他也不怕辛苦,「試過一晚上同一條大斜路三次,接到嗰下心諗:又要上呀?咁咪上囉。」
對阿東來說,送外賣和在茶餐廳做樓面,如出一轍。作為一個大學畢業生,他也不覺得送外賣有何不妥。「咩心理關口?以前晨早過咗啦。」他聳聳肩,最緊要搵到食。但對於外賣員這份工作,他同樣認真看待。平常走路急速的他,手上拿着外賣時,更是飛快。「頭先同你行嗰時,已經就住你。行得他他條條嘅話,我會好有罪惡感,一來個客會遲咗收貨,二來自己又會做少咗。」
為了更快到達目的地,他更研究了不少捷徑。「好似一個十字路口,我可以穿晒啲車,打斜過都冇事。呢啲係空間感、位置感,係長年累月培養出來。」在等待下一張單的來臨時,他又不時會留意同區外賣員的Telegram群組,「有啲師兄一日做到四、五十張單,唔知佢哋點做到,要睇吓佢哋嘅心得,再累積經驗」。除了速度,阿東也講究禮貌,「講多謝呢啲係基本,始終我都係一個大學生」。運氣好的時候,他試過從外國客人手上,得到50元貼士,讓他樂了半天。
疫症下不少商戶和打工仔叫苦連天,卻似乎反而造就外賣平台的福音。在政府宣佈公務員將恢復在家工作後,阿東和一眾外賣員都拍手叫好。從2月中以來,阿東平均每天可以送20至30單外賣,以每單服務費近30至40元來計算,現在他月薪可超過25,000元,比他在茶餐廳做樓面時還要多。他也更喜歡現時的工作,「更彈性,冇人睇實你做嘢」,一切取決於自己。
但隨着越來越多人加入成為外賣員,僧多粥少下,外賣員都抱怨接單率日益下降,一天下來,有幾個小時賺的可能少於最低工資,甚至食白果「做義工」。而且,一旦疫症終結,叫外賣的人可能又會減少。但阿東並不擔心,相信這份工作可以持續下去。「第一,夏天嚟緊,應該會少咗一批人;第二,我諗呢段時間都培養咗啲人叫外賣嘅習慣,可能叫開就會叫落去。」
外賣員這份職業,可以做一輩子嗎?「我屋企人成日希望我打政府工。」或許比起鐵飯碗,阿東更想要自由。但面對理想與現實,他仍有迷惘。「以我評估自己嘅能力,咁樣做落去人工係OK。你叫我突然搵份三字頭嘅工,我搵唔到。但始終呢啲咁講體力勞動同速度嘅工,你冇可能打到40歲呀。你日日咁做法,手停口停,冇野累積落去,有時間我都想增值自己。」但思前想後,他還是決定隨遇而安,「我覺得呢個年紀唔諗住,將來嘅事35歲之後先諗啦。」吃完最後一口麵,程式上剛好顯示了一張新的定單,他拿起保溫袋,再次啟程。
中五女生 停課接單月入$8,000
電話另一端傳來一把幼嫩的聲音:「喂,我係K。」K說她今年17歲,正在讀中五,自上年12月中起成為foodpanda的外賣員。記者一陣錯愕,沒想過會有女學生送外賣。這樣的反應,K已經習慣了。有次她拿着幾袋三哥米線去party room,門一打開,一群20來歲的男生馬上大叫:「哇,女仔嚟㗎喎!」外賣盛惠200多元,男生給了她300元,說不用找續,旁邊友人再次叫囂:「紅顏禍水!」K拿着20多元貼士,靦腆地說了句「多謝」,然後離開。
這是K的第一份工作。起初,她的同學先登記了foodpanda的外賣員賬戶,再游說她一起加入。她想了想,覺得這份工作時間彈性,又可以賺一點零用錢,就此成為外賣員的一分子。父母知道女兒要登上別人家門送外賣,不免擔心她的安全,但K最終勸服了公母:「我覺得每樣嘢要自己親身試過先明,返過工先知搵錢有幾辛苦,冇理由成世問屋企人攞錢。」
這份工作,沒有老闆,也沒有同事,只有一個手機應用程式,把外賣員來回帶到餐廳和客人之間。「只係普通一份工,冇咩特別。」但第一次從程式上接到單時,K既緊張又興奮。她一早記下朋友告訴她的步驟:接單後,到餐廳提取外賣,再按鍵了解客人的地址,最後送貨。K小心翼翼地重複細看程式上的每一個字,生怕去錯地方,按錯了鍵。最後,她送完了第一張單,這是她人生第一次靠自己賺到的40元正。
最初,K不算交很多更,畢竟她仍要上學,12月時她送外賣賺到約2,000至3,000元。但至1月中,武漢肺炎蔓延至香港後,香港中小學開始停課。不用上學的K把握機遇,除了平日在家中以Zoom網上學習的數個小時之外,其餘時間她幾乎都拿來送外賣,月入高達8,000多元。只是,每到晚上11時多,K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家中時,都忍不住問自己:「其實我咁博為咩?」但她還是越做越起勁,每當接到一單外賣,她都忍不住興奮:「好嘢,又有嘢做。」
用Zoom上課無法專心
K的父母都不時微言她幾句,擔心女兒只顧着送外賣,忘了自己作為學生的本份。但疫情之下,K在家中用Zoom上課,其實無心學習:「講真,邊有人喺屋企真係咁畀心機聽你講,唔做自己嘢呀?」同時,她也越來越不明白學習的意義和目的。這大半年,她不時問自己:「如果知識同學歷真係有用,咁點解會有咁多咁高學歷嘅人俾人拉咗?」
明年就考文憑試的她,本來也像不少莘莘學子一樣,對自己的將來充滿幻想。但一埸反送中運動和緊接着的一場疫症,徹底打破了她原來美好的人生藍圖。能不能順利復課、考完文憑試,對她來說已經並無意義。在充滿變數的香港,人人只能見步行步地過日子。「𠵱家都諗唔到咁長遠,反正做咩決定都冇用,可能又突然有啲事逼你要改變。你唔知之後嘅香港會係點,𠵱家連最基本嘅自由都冇,成個人生都好似被牽住走咁。」無法計劃,所以只能活在當下,送外賣亦然,「係冇咩得着,都係暫時搵住食先。」唯一讓她有所憧憬的,是將來能成為中大的一分子,「起碼個校長會走出嚟為學生發聲。」
送了外賣三個多月,如今K交的更數越來越少,她想讓自己休息一下。她也開始懷緬去年夏天前上學的時光,「起碼以前都仲算係無憂無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