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琪 張國榮的人間

陳海琪 張國榮的人間

1977年的初夏,他穿上了一雙小紅靴,翩然漫舞,捎來了一首歌,一場人生,一旅歷險,或雲淡風輕或日炙風吹,他一直漂流,稍微累了就試着躺在棉花雲中,歇息一會。時光流動起來,沒有發出丁點聲音,有時會想到底是因為發生一切相遇的東西,然後才能確認了時間的生命,抑或時間的存活根本就是為了撮合所有東西的秩序。再多幾輩子我也不會知道,不過,我知道,張國榮,他令許多人的時光流動了,那些世界上幸福的、沮喪的、困惑的、傷懷的、快樂的人都因為他,生命的時光便流動起來。他驚動了森林小矮人村莊的飛行,劃過長空。今天,人們依然燃起火堆,或者哪怕一支白燭,呼喚起潛藏思念中的滿園春光。

我從來不敢直喊他的名字。那個耀眼的歌唱大時代,我才剛剛在廣播路起行,年少無知,也只不過是鑽進他們當中的「死妹釘」。這個「哥哥」確實當了一個哥哥該有的嚴厲,只是大家並未有這樣子去稱呼他。哥哥是個非常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俗語說「挑通眼眉」,好多事逃不過他慧黠的眼睛。我和陳百強夜夜的士高前的黃昏,總被他追蹤訓斥,可能不會對陳百強直面訓話,於是便落在我這個死妹釘的頭上,他確定要你們倆都會接收得到這般用心良苦的勸告,再後來被訓示的團隊裏加入了梅艷芳。他嘮叨大家花掉了時光玩樂,未有把握學習機會提升水平,沒有最優秀,只有更優秀才算得上是種態度。

甚麼是忘情

對待既溫柔且殘酷,悲喜交錯的人間道,不是任誰都輕易扛過去。假使沒有真正遇過張國榮,肯定不會懂得甚麼叫忘情。

他為了《霸王別姬》在北京學戲,哪怕不過是擔起一根煙的架勢,寂寞的抽,哀愁的抽,隱隱作痛地抽,那種張國榮式的情意,戲裏戲外何等義無反顧。在他的藝術生命中,沒有邊界,卻有束縛,許多時也為了要忍受人事折騰而奔忙,尤其置身呼風喚雨的高度,誰與共鳴?他在香港電台頒獎典禮的後台流過眼淚,張文新還安撫他不要對自己太過苛刻,人生嘛,路遙遠。我試圖體會那種長久以來的抑壓,終於能到達彼岸的釋放,如此心情,眼淚就讓他痛快的流吧!

拍《左右手》MV時,哥哥流下眼淚,是久遇找不到出口嗎?

關於流淚,哥哥親口對我說了兩次,他拍攝《左右手》MV的時候,居然流下了眼淚,而且停也停不住,我看着他的眼睛,企圖理解這到底是他的多愁善感還是久遇的哀傷找不到出口。

關錦鵬在我的電台節目難得分享了哥哥飾演十二少的回憶,難得在當時山頭立林的電影世界,幾近零機會率而造就跨公司合作的情勢下,梅艷芳的熱心腸,張國榮的真情義,也令關錦鵬感觸現世難求。為了追求美好,在心靈間迸發而出的誠實和希望,讓人感動。他驚嘆哥哥在戲裏的酒家,跟兩個青樓妓女擦肩而過,哥哥踏步樓梯之間然後回眸的儒雅,一生不會忘記。

哥哥離去之時,整個小島給凝固了。人們正在跟沙士病毒展開搏鬥,香港人可以說沒有心力去支撐任何一個愚人節的玩笑。直至到了暮色黃昏,人們方才驚醒過來,張國榮是真的走了,而這並不是玩笑。我在知道消息之後,站立的街頭瞬間結了冰,時間因此停止了流動,像其他人一樣。17年之後的今天,正值武漢肺炎肆虐,香港人也在苦難中戰鬥,畏懼的黑夜裏盼望陽光。

我們如此卑微盼望着生命的一切會好起來,如張國榮如你我,但上帝從不承諾。
撰文:陳海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