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權人物】示威者失蹤 警察靠唔住 民間尋人鏈自救

【逆權人物】示威者失蹤 警察靠唔住 民間尋人鏈自救

反送中運動爆發以來,逾7,500人被捕,多人失蹤。社交媒體湧現無數則「尋人啟事」,成了香港日常。究竟九個月以來,那些突然消失於街頭的人去了哪兒?家屬又如何踏上漫長的尋人之路?「尋人本是警察的工作,但近大半年此功能失效,我們只能靠自己。」有份參與「民間尋人鏈」的25歲社工阿彤如是說。

民間自發一直是反送中運動的特色,由不同市民和社會階層組成的「民間尋人鏈」,又是怎樣產生和演化而成的呢?這一切,或許可從每次示威現場所拍攝的照片說起。

「嘭——」三月二十一日晚上,警察在元朗又新街施放數枚催淚彈。那時正忙於拍攝工作的網媒PSHK攝影記者Key,還未及戴上豬嘴,已見轉角位有約二、三十名警察衝前、追捕,並把四名示威者按在地上。

站在警察防線前的Key,馬上舉起相機「咔嚓」地拍下被捕者的樣子。同時,多名手持警棍、盾牌及胡椒噴霧的警察已瞬即拉起封鎖線,並着記者退後,他只好邊後退、邊急按快門,誰知,現場又有警察突然向記者噴胡椒噴霧,結果,他的頸部及手部還是不幸「中椒」。

警察在圍捕後火速拉起封鎖線,Key覺得警察是刻意拉開記者與被捕者的距離。

被捕者相片 上傳群組

自去年十一月開始拍攝示威活動,Key已留意到警察想把記者與示威者的距離拉開,「讓我們拍攝不到他們的樣子。」因此他即使中了胡椒噴霧,也顧不得自己,趕忙脫去豬嘴、仔細查看所拍的每張照片,有否拍攝到被捕者的樣子,如果有,他會即時把相片上傳Telegram的「被捕人士關注組」。但這次他失望了,「四個被捕者中,我只拍到一個,還是側面。」他自責,如拍到照片,便可盡早聯絡被捕者家屬,「現在要看有沒有其他人拍到正面。沒有的話,側面也要上傳。」這樣做全為確保被捕人士的「存在」。

「首先,大家必須知道這個人的存在,才可進入下一步的行動。如果連他的照片及名字都沒有,就失去尋找的線索。我們拍下的每張照片,都是尋人鏈的開端。」 Key指這是攝影記者的崗位與責任。

當攝影師把照片上傳至Telegram及facebook等社交媒體後,就是網民接力的時候。不少網民看到一則則標上相片、姓名及被捕時間的「尋人啟事」後,便會查看有沒有自己認識的人。這是一個由群眾自發的方式,以盡快尋找到被捕人士的家屬。「我們的平台像一堵連儂牆,或一塊壁報板。」 facebook群組「香港失蹤人口關注組」管理員Leo解說,「每日平均有六十多個尋人帖子,有遊行示威的日子會更多。真的很多人看,認識的人更會提供線索。」

多得拍攝者和網民齊齊出力,被捕者家屬Jade(化名)才得以經社交媒體迅速得知弟弟被捕的消息。Jade憶述,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夜,她如常給弟弟發訊息,起初看到那個代表未讀的單剔,還以為只是示威現場的接收訊號不好。直到數小時後,她收到朋友傳來Telegram群組內一張弟弟被捕的照片,才知出事。「照片中,弟弟頭破血流。我很害怕第二日看到的會否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屍?」崩潰的她想飛奔到警署,奈何當夜交通癱瘓,也不知弟弟身處哪一警署。

無助家屬 靠社工尋親

「通常關注組會列出某一時段,不同被捕者被送往哪間警署,或傷者去了哪間醫院的資料。那一夜,我也不斷打電話,醫院的電話接通,說弟弟不在;再打去警署,則完全不通。當晚打了過百通電話。」 Jade整夜不眠不休撥電話,手一直在抖,滿腦子也是弟弟在警署內遭人拳打腳踢的畫面,緊接還一陣乾嘔——全是焦慮的症狀。

等到天色漸亮,Jade即趕往家附近的警署查詢弟弟有否被收押,誰料,得到的是警員一句「不在這裏」,還想趕她走,直至她擔心得哭了,警員才在電腦上查看,一查就知弟弟的位置。到了早上九時,亦即弟弟被捕後約十二小時,Jade終於來到他身處的警署外。她回想,弟弟被拍到照片,是不幸中之大幸。「那是一個證據,證明他被捕了。身邊有人被捕但沒被拍到,所以他的家人比我更遲到警署,有的甚至失蹤了。」

「那四十八小時內,家人基本上只可乾等。」 Jade一直坐在警署外靜候,與弟弟僅一牆之隔。雖然她深知無計可施,仍盡力爭取跟弟弟保持近一點的距離。「至少他有需要,我可立刻支援。」陪她守候的,還有一群社工。

去年七月起,社工阿彤已參與被捕支援,她深明被捕者家屬的憂慮,因為每個前來警署的家屬,都會問那幾條問題:「他在警署內會否被人打?」、「甚麼時候可以保釋?」、「會不會留案底?」等。

「不安,來自對事情的不理解。」阿彤一頓,「沒有哪個家長經歷過子女被捕,我要盡力平復他們的情緒。」 三月二十一日,她得悉有示威者被捕後,按照平日情況趕往警署,不厭其煩地向有關家屬簡介流程。

阿彤形容,社工在尋人鏈中,是律師與家長的中間人。當律師獲得任何資訊,包括被捕人士名單、已接見被捕人士等,都會告知社工,再由社工轉告家屬。她說經自己轉介給律師的個案,現已累積達一百二十多個,當中最年輕的被捕人士,只有十二歲。

阿彤過去也曾參與尋人任務。「以前很久才發生一次,現在是每一日或者每個星期都發生。」她有感尋人已成香港日常。

一直「無可疑」 不願報警

尋人日常,並不正常。根據警方數字,二〇一八年香港全年失蹤人口舉報為三千〇四十六宗;二〇一九年則為二千六百四十三宗,比二〇一八年少四百〇三宗,個案竟然不升反跌,,令人費解。

為拆解謎團,Leo拿出另一個數字作比對,「據我統計,關注組創辦半年來,約有二千多人失蹤,撇除因認知障礙症等失蹤的長者,當中八至九成已尋回,至今未有下落的,則有約三百人,有的不了了之,有的已經去世。」

當社交媒體的失蹤數字如此龐大,何以警方公佈的數字卻比以前還少?阿彤推想,隨着警察與示威者衝突日增,警民之間失去互信,市民質疑警方失去尋人功能,故此寧願信自己、靠自己,激發更多民間尋人行動。

Leo想起關注組上常出現的「無可疑」個案。有一天,有人在關注組上發帖指一名男子失蹤,後來其親屬聯絡Leo,指他在家自殺了,「家屬叫我們刪帖,又不斷強調他的死亡與社會運動無關。」警方調查後亦指死者在家燒炭自殺,案件無可疑。

「我沒能力查證事件是否無可疑。我也明白,有些人會為感情、錢財自殺。但為何市民對那些『無可疑』案件感到疑惑?全是警察一手造成。」Leo引「陳彥霖案」為例,說他也不明白,游泳健將成全裸浮屍,為何也沒可疑。

警察缺席尋人鏈,有市民自動補位,親身在茫茫人海中尋親覓朋,亦有人選擇花兩萬元僱私家偵探協助。

私家偵探King Sir在七月初接獲第一個反送中尋人案後,至今連同電話查詢共接近三十宗。「幸運成功找到人,有三宗;但也有七月八月的委託,失蹤者仍未尋回。」他說尋人講技巧。「每個人的身體都有記號,例如身形、紋身、傷痕等,這些細節,豬嘴、面罩也不能完全遮蓋。」三次成功個案,就是靠耳後一個紋身,或目標人物恰巧脫口罩、吃麵包時發現。

一名被捕者坐在地上,藍色外科口罩掉下來,單邊掛在耳朵上。

父母搵仔 「有相已滿足」

「有家屬跟我們有默契,只需一張相片,知道人還安全,已滿足。」King Sir緊握雙手,「很悲哀,這應是警察的工作。」他曾問委託人為何不報警?對方支吾說,「難道向警察說:我鬧子女去示威,政見分歧所以令他們離家出走?」家長們亦擔憂報警反而把子女推向火坑。

有父母在子女失蹤一個多月後才找King Sir,「相信他們找我之前,已經用盡所有方法尋人,我給予他們的是最後一絲希望。」這就如向無邊大海扔下救生圈,看能否多撈起一兩個人。

現在Jade的弟弟已安全回家,雖然要面對控罪,但作為姐姐的她已感恩。「我與弟弟睡不同房間,以前他的鼻鼾聲常穿過牆鑽入我的耳朵,覺得很煩,但如今再聽到,卻覺得很安心。」

被捕

示威現場的攝影師,往往是發現失蹤者的第一人。

攝影師Key:我想用鏡頭把社會真實發生的事件記錄下來。

廣傳

被補者相片旋即在Telegram相關群組出現,如香港失蹤人口關注組。

群組管理員Leo:在民間尋人鏈中,關注組像一塊壁報板, 為人傳播資訊。

發現

有人在群組中發現自己親友。

被補者家屬Jade:最徬徨無助是打電話去警署,卻打不通,擔心弟弟會否從此消失。

支援

知道被捕者下落後,需要律師及社工幫忙。

社工阿彤:尋人事件,是每一日或者每星期都發生。

消失

如果一直下落不明,聘請私家偵探可能是最後手段。

私家偵探King Sir:曾在銅鑼灣一條天橋上找到一個疑似失蹤者,他身形胖胖的,剛好脫下口罩坐在一旁吃麵包。

記者:黃桂桂
攝影:魏子朗、潘志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