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有沒有變蝴蝶?」三月十四日,在壁屋外,陳健民剛回答記者問題後,我在圍欄內問他。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走了。這個笑聲,我不能估測,也一直沒有再問陳健民為甚麼這樣笑。
很多年前,陳健民以畫家Caspar David Friedrich作品出post:擱淺的人生。理念誰同?畫家把個人在社會上的遭遇,比喻春蠶吐繭,「I spin a cocoon around myself; let others do the same. I shall leave it to time to show what will come of it: a brilliant butterfly or maggot.」比喻到人身上,我想,那是一種天性又自覺的行為,結果,卻是很內在很自我的。陳健民認為畫家最終是一隻蝴蝶。去年入獄前,他曾回覆說:「且看我破繭後變成甚麼。」
「蝴蝶。」
「先閉關作繭再說。」
是作繭還是已化蝶
他在公民社會與民主發展所參與的一切,是作繭自縛嗎?還是看成一種必然的修煉?今天,我不知道他看自己是不是蝴蝶,或許,他已忘記有過這樣的想法。但可以肯定,他又怎會是一條蟲呢?
看一個人,看一個地方,將會怎樣怎樣,需要時間證明。有些事情,一下子轉眼就過去,以為需要很大勇氣跨過的,霎眼的時間就過了。香港經歷這麼多,你才知道,一切,還不過是個開始。香港,還是個開始,因為,很多人心裏的信念,都堅實了,對很多事情,心裏都有了自己的答案。所以,追問,也變得可有可無。
星期初有機會跟一位青年歌手見面,滿足了為多年以前的好奇。大概九年前,在電視中看到這位歌手參加歌唱比賽,每一次都沒有被「叮」出局,對他有莫名的好感。他唱的,沒記錯,大部份是外國歌曲,聲線與音樂感告訴人他是個天才,最重要,他給人清新的感覺。每次見他出場就感覺開心,像看到新鮮又美好的事情。最終,他拿到比賽的亞軍,我當時很好奇,這樣的年輕人,最終可以變成怎樣呢?
不確定,是因為與別不同。我不了解香港樂壇生態,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走向巨星的開始。當時想,有天要訪問這個男孩。很幸運,九年過後,因為偶然的機會,能跟這個男孩見面。
「好多謝你咁有耐性聽我說了這許許多多。」兩三小時訪問以後,他在升降機內望着我,誠懇地說。抗疫日子,他很緊張潔手,坐的梳化也噴消毒劑。但那一刻,口罩上,他眼睛親切動人。好久沒有接觸這一種故事,大男孩分享心愛的音樂,也抒發心中悶氣,說到低潮日子,那張臉,幾乎想哭:「我覺得自己冇用,曾經想過放棄。」如果男人說自己冇用,會不會聽得特別傷感?可是,像看電影一樣,如果他一炮紅了,或許也就沒有堅持的故事了。
人生主題曲治療
娛樂與音樂,誰主誰次,是一個老問題。但現在年輕的,都敢於給它全新答案,因為,新一代聽眾,選擇歌曲的自主性也大了,喜歡聽有個人風格的作品,但歌手有個人風格,又不代表一定成功。新時代的難與易,都是很個人的。九年裏,他經歷了甚麼?他告訴我,有一段時間很想遠離朋友,尤其朋友都為工作新歌忙碌,他一個堅持自己風格的artist,是有點迷惘。
我常想,如果你一直明白自己愛甚麼,就如貓一生都愛吃魚,蜜蜂總愛採花蜜,那種如天性的沉迷與深情,再迷惘,付出再多,你都不會放棄。
男歌手一歲多已隨家人移民加拿大,幾歲時候,太空人爸爸回港了,他只能按動那堆留下來的卡式錄音帶,聽聽香港流行歌曲,那不是為了喜歡不喜歡,而是為了彌補思念。只有每天清早,媽媽駕車送三兄弟上學的半小時車程,四母子聽加拿大當地電台的英文歌,才不知不覺開拓了屬於他自己的世界,留連忘返,也愛上唱歌。
長大以後,人生景物故事,在於他,都有一首可以配襯的主題曲,那甚至是一種治療。「去到每一個地方,心裏面都像有一條sound track。」一邊走,一邊記起一首歌,或者,跑步時聽歌,好像為眼前景物創作聲畫內容,可以是很偉大的感覺,「一首好歌是很powerful,有些不懂說的,它都替你說了」。如果,心裏無歌,生命豈不沉默如靜止了?
內心比溪水安寧
陳健民曾問,怎樣可以在寫作中自然抒發感情?我說,有時坐下來寫稿,會先揀一首可以讓感覺進入的歌。記得曾訪問一位青年日本作家,為了生活,他要努力寫好一本書,每次寫作,他只重複聽一首歌,那就是王菲的《我願意》日本版,只有聽那首歌,才可以讓他進入寫作狀態。
如果,有那一段日子,你一直只聽一首歌,重組一次,你會知道自己經歷過甚麼。歌手今天在堅持,陳健民應該也不會放棄。生命中,有些事情,你必然如此。選擇放棄手上一切,追求不一定有回報的事情,心中怎會沒有焦慮,可是,你只管繼續前行,內心深處,比溪水安寧,因為,你知道,非得如此。一切原是注定,因你跟我都任性。
作家:冼麗婷
fb:sinlaiting.jo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