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不是鬧着玩的! - 沈西城

書法不是鬧着玩的! - 沈西城

小時候,學校有書法課,老師授帖,先將帖子塞進習字薄頁張,毛筆醮墨,一筆一筆印寫,頗為吃力費時。三年級時有劉姓老師,叫我們填帖子,紅線勾白的字形,用毛筆慢慢填,以不過界為佳。看似易,實難,我們不止逾界,尋且塗得烏墨勒黑成大花臉。小學生都不愛習字,既不好玩又無實益,至少考試無書法可考,寫得好,有屁用。在父母重英輕中的時代,書法是可有可無的存在,由是我們都寫不好。六十年代初,家裏來了一位清癯秀氣的文士王植波,師承滬上名家鄧散木,寫得一手好字,父親讓他教我寫,王叔叔要我先寫幾個字給他看,我拿起枱上鋼筆,寫了「邵氏俱樂部」。王叔叔一看,驚訝地問「你臨過帖子?」我搖搖頭回答沒有「只是上書法課時,照帖寫字。」王叔叔嚷起來「這就是臨帖呀,孩子!」方知老師悄悄傳了功夫給我們,無意中學上書法。我不知臨的是什麼帖子,王叔叔說大多是柳公權。那時侯,小學老師都教臨柳帖,無聲無息地為我們打下根基。王叔叔不要我用毛筆寫字,教我鋼筆書法。鋼筆並非自來墨水筆,那是十九世紀英國人常用的長桿兒,尖嘴鋼筆。稍一不小心,墨水滲在紙上,要用一方吸水紙輕輕揩拭。王叔叔的鋼筆書法名聞書壇,跟佘雪曼齊名。他的鋼筆字,筆力雄渾,振人心弦,寫時,墨水不漏,我奇而問之,笑說「你勤力地練,寫到把了,便懂得!」寫了大半年,王叔叔棄我而去,他在台中遇空難,跟影業巨子陸運濤同赴黃泉,天不假年,我也失去良師,自此放下書法。離開學校後,賣文為生,文字雜亂草率,自己辨不清,遑論人耳。至於王叔叔送我的長桿兒、亦早束諸高閣。杯酒自澆叔叔墓,可知儂是余恩師。王叔叔,我辜負了你!

誘發我重賞書法,是看到董橋的字。七九年偕克亮、莫一點諸兄,到深圳參觀書畫展,作品琳瑯滿目,惟書家多重隸、篆,蠅頭小楷罕有。前年蘇富比推出董橋書房展覽、玻璃櫃裏擺有抄上佛經的小楷,一字一句,大小相稱,秀氣難掩,久旱逢甘,駐足看了良久,身邊有個老人家過來搭訕:「這幅字真韶秀,我想買下來,卻已慢了一步。」原來早已有人訂購。董橋並非書家,展覽書法也是近幾年的事,不意在畫壇冒出名,內地名人、雅士搶購他的作品,價格比書更高。林道群說近年內地書法炒風熾盛,魯迅一幅字標價逾六百萬,沈從文也要三百萬,為之咋舌。道群兄告我魯迅手跡已全收歸國有,偶有漏網之魚,即成天價。周氏昆仲皆擅書,我喜豈明先生的字。梁實秋先生手邊存有他的手書,印在《看雲集》裏,字透紙背,蒼鬱如松,帶着古意。梁實秋跟魯迅不和、與知堂卻是摯友,因而獲邀參觀八道灣苦雨齋書房──「左面一間顯然是他的書房,有一塊小小的鏡框,題着『苦雨齋』三字,是沈尹默先生的手筆,一張龐大的柚木書桌,上面有筆筒硯台之類,清清爽爽,一塵不染,之外便是簡簡單單的幾把椅子了……房子是頂普通的北平式的小房子,可是四白落地,几淨窗明。」前幾年,知堂書信拍賣,一封信賣了一百萬,人多嘩然,我卻悲老人蒼涼晚境,死時寂寞蕭條,倒在冷冰冰的灶房,直到兒媳下班歸家方始發現。一代文豪,淒慘如斯,能不教人心痛垂淚?

友人中,董橋以外,擅書者尚有王亭之,隸書佳妙,訓我學字先要從隸入手,方是正途。寫了四個月漢碑,蠶頭雁尾,腰酸背痛,只好棄筆,終成不了書家。金耀基校長一手書法,筋絡顯明,不逾法度,還有吳羊璧兄,也是一把一的好手,字有鄭板橋的怪氣,非刻意效之,而係渾然天成。有人看得高興,着意模仿,這不僅是東施效顰,簡直是如孫壽之齲齒笑,徒形其醜。孫過庭書譜有云──「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一言蔽之,便是自絢爛復趨平淡。時人略具名聲,輒喜為人題字,字寫得有形無神,乏筋缺骨,不消風吹雨打,口角吹風便散,孫過庭之言,足為殷鑒。